飞雪满关山

    灵鉴从未如此回忆过自己和枕溪的过去。

    像是一本书一页一页被翻过,每一句都对应一段过往,让人反复琢磨;又像是一坛尘封的酒被打开,回忆的余香渐渐散开,将她拉回过往那说不尽的时光中。

    初见是尧光山的惊鸿一瞥,灵鉴得了尧光剑,还有一个萦绕在心间的身影。本以为那点绮念会随着时间散去,却不想转眼又在天庭的试炼中遇见。

    那时候天庭的试炼极其严苛,他们在西天门的问仙台受训,每日从早到晚都安排了课业,此外还有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一同受训的准仙官们都十分紧张,即便是入了夜也有挑灯夜读、摸黑练剑的,灵鉴在玉山经历过更严苛的试炼,心态反而放松,因而入了夜时常去问仙台南端的一颗柳树下打坐——那个地方足够偏僻,多走三步就能踏出问仙台,而擅自离开问仙台视同放弃试炼,那地方多少有些风险,因而少有人前往。

    灵鉴在柳树下打坐的第二十八天,遇到了枕溪。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不知道站了多久,灵鉴睁开眼瞧见他,两人都没有说话。

    微风拂面,柳条轻轻荡漾,灵鉴又看他一眼,鬼使神差地从储物袋中拿出一壶酒,问他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问仙台虽未明文规定不得饮酒,但喝酒误事的道理人人都懂。

    灵鉴等着他回答,心中其实盼着他拒绝,可枕溪足尖轻点,飞身落在她身侧。

    他什么都没有说,两人并排而坐,望着问仙台外翻腾的云海,沉默着分完一壶酒。

    至天光将亮不亮之时,晨课快要开始,枕溪转头望着灵鉴的侧脸,目光在暗夜中如星辰闪耀。

    “今夜,我还能来此处吗?”

    他昨夜不请自来,眼下却又问灵鉴还能不能再来此地。

    “问仙台并无禁地,你想去哪里去哪里,何须问我?”灵鉴说话时依旧目视前方,但她被枕溪盯着的侧脸,莫名灼热。

    “我是说,我还能来见你吗?”

    天光大亮的那一刻,灵鉴笑了,她转过头,鬓边发丝飞舞,她笑得张扬明媚:“你昨夜喝了我的酒,今日记得带酒来!”

    她说完这话,就立刻消失,生怕枕溪反悔似的。

    那天夜里,灵鉴到柳树下之时,枕溪已经到了。他的确是带着酒来的,可灵鉴只喝一口便觉出不对。

    她问:“你这酒莫不是假酒?”

    枕溪浅浅一笑:“我听闻你们明日有比武,你既是用剑,还是谨慎些好。”

    “你怕我喝多了,会输?”

    “你不会输的。”枕溪又为她斟满一杯,“这酒清淡却不寡淡,后味绵长,有果子的清甜气,最适合小酌。”

    他的心思一览无余,灵鉴也不再难为他。

    比武后,灵鉴一下忙了起来。每日空闲时间不少人找她比武切磋,她很少去打坐了,但却依旧能见到枕溪。

    同参加武将试炼的昙疏在一次比武中输给了灵鉴,他不甘心,于是日日来找灵鉴比武想要赢回来,修炼一事不进则退,灵鉴自己私下里也是要练的,便也不介意每日和他切磋几招。

    等到枕溪和昙疏同时出现后,灵鉴才知他竟是枕溪的师弟。灵鉴后来才知,昙疏原本想自己私下用功,是枕溪出主意让他每日抽时间来和灵鉴切磋,说如此更能察觉到自己的不足,昙疏被师兄说动,这才每日来找灵鉴。

    灵鉴那时才确认,枕溪并没有他表面看上去那样清风明月,他也有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暗戳戳的,但她并不反感。

    问仙台的时光过得充实,很快便来到了末考。

    试炼的最后一项是前往幻境历劫,劫数各有不同,判定成功与否的标准也不同。

    灵鉴在进入幻境前看到枕溪,她略一点头后,转身踏入幻境。

    但她没想过,她居然遇到了情劫。

    幻境中她和枕溪成了同门修炼的师兄妹,枕溪在一次历练中被邪魔所伤后留下了心魔,他怕师妹担心没有告诉她真相,等到被师门上下察觉的时候,他的心魔已经深种,再无力回天。师门无奈只能将他冰封,想找到失踪的神器后,再替他根除心魔。

    于是灵鉴常年在外奔波,历练的同时一直在寻找法器的下落,可就在她找到法器之时,宗门被邪魔攻破的消息传来。原来枕溪早被心魔唤醒,他彻底失控,竟和邪魔里应外合,灭了自己从小长大的宗门。

    灵鉴联合其他宗门和在外的师弟师妹们一起杀回宗门,邪魔望风而逃,最后其他邪魔均被斩杀,唯独枕溪,围追堵截的弟子每每遇到他总是会被他逃脱,他太熟悉那些追捕他的人,也懂得如何利用他们的不忍之心,最后是灵鉴带着人追了三个月,终于将他逼至绝境。

    幻境中的灵鉴和枕溪自小一同长大,情谊深厚非比寻常,只差一层窗户纸捅破罢了,她比谁都希望枕溪能变回从前那个枕溪,可她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

    ——昔日的枕溪已死,眼前只是一具拥有枕溪躯体的邪魔罢了。

    他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肆无忌惮地利用枕溪和师门众人的情谊,他的罪千刀万剐都不足惜。

    可灵鉴还想为枕溪保留一具完整的尸身,所以她始终留有余地,但那邪魔千不该万不该窥探枕溪和她的回忆,他模仿枕溪的语气,说起枕溪曾经说过的话,妄想扰乱灵鉴的心神。

    灵鉴死死握紧手中剑,她终于不再犹豫,一记剑招如漫天繁星坠落,邪魔彻底消失,而枕溪尸身也留下千疮百孔。

    灵鉴将那具尸身拦在怀中,她用额头抵住枕溪冰冷的额头,欲哭无泪。

    四周像是墙壁剥脱,须臾间景象变幻,一位长髯老者走到灵鉴身边,“你试炼已过,前往雷部领职吧!”

    灵鉴望着自己空空荡荡的双臂,愣了一瞬后起身行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问仙台。

    她没有问枕溪是否出了问仙台,也再没有给枕溪传过一封信。

    枕溪倒是传过很多信给她,她没有回过,她想着枕溪收不到回信就会放弃,可他一传便是一年。

    灵鉴在雷部领职,枕溪也曾去找过她,可不巧的,他去的时候,她不是在外当值,便是趁休沐回了玉山。也有一次,灵鉴休沐,她在雷部正门外远远瞧见枕溪,立即躲了起来。

    她听见枕溪和守门的天兵说话,天兵和他也很熟稔了,说了她在休沐,枕溪脸上不见气馁,笑了笑又离开了,他离开前照例留了一坛酒,让天兵交给她。

    他走后,灵鉴才现身,天兵看到她将酒交给了她,那天兵很机灵,他从不多说,也不多问,但那一日他多说了一句,枕溪星君似乎受了伤,身上有淡淡药香。

    灵鉴回到住处,她的屋子里相似的酒坛已有十多个,她一坛都没开封过,可那天,枕溪的背影总在她心间萦绕,她最终还是打开了一坛。

    是她中意的烈酒。

    可酒入愁肠,只觉得苦涩。

    她喝完一坛,终于下定决心去见枕溪。

    她的出现让枕溪又惊又喜,他手足无措地将她请进屋。

    他的桌案上摆满了案牍,正中放着一本摊开的书,边角处写满他的批注,有一句写了一半的话,玉笔在那处留下一团墨迹。

    “枕溪,我们结为道侣吧!”灵鉴开门见山。

    枕溪倒茶的手一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似乎想分辨她说的是不是玩笑话。

    但灵鉴脸上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枕溪放下茶壶,施法清理掉袖口的水渍。

    “好。”他说。

    他没有问她这一年到底为何避而不见,也没有问她为何突然做了这个决定。

    他像是接受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他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轻视和怠慢。他在凌霄殿当差,最熟悉天庭典律,他比谁都清楚两个神仙要在天庭结为道侣会面临什么,但他像是已经准备了许久,等待了许久,只等灵鉴问出口,便义无反顾地和她登上天刑台。

    九九八十一道问心鞭加身,两人全身早已被鲜血染透,但他们握住彼此的手,不曾有一瞬的松动。

    天庭从不反对神仙们结成道侣,但九九八十一道问心鞭让不少心思浮动的神仙退却。灵鉴和枕溪能从天刑台上活着下来,是因为他们自身并不是等闲之辈,其他神仙暗地里只会笑他们傻,甘愿被儿女情长束缚,却并不会因此感动。

    但灵鉴并不在意,她只觉得快活。

    她用了五天就彻底恢复。她做事鲜少有畏手畏脚的时候,唯独在面对枕溪时心生畏惧,这一年既怕自己因幻境的遭遇移情,又怕自己再和枕溪相处有朝一日被情之一字拖累,她挣扎了许久,还是没能将枕溪从自己心中抹去,最终下定决定遵从自己的心,而从她决定遵从本心的那一刻,从枕溪毫不犹豫地答应她的那一刻,她心中一直压着的大石终于被挪开,虽然不可避免地受了伤,但她身心畅快,养伤的功夫居然勘破了一直卡住的修为关卡。

    看在西王母和东王公的面子上,枕溪和灵鉴额外获得了几日养伤的时光。

    灵鉴后来回想,那是真正的神仙岁月,连时光都泛着醉人的香气。

    枕溪陪她在山巅练剑,她陪枕溪丈量山河。

    他们在人间仰望月亮,月华照亮夜空,也洒在枕溪的眼眸中。他们神魂交融,感受彼此从身到心的颤抖。

    灵鉴从来不知,有道侣能让人如此快乐和惬意,可转念一想若没有枕溪,她大抵也不会获得这样的快乐和惬意。

    她凝望枕溪的睡颜,她知道神仙终有一天也会寂灭,但她暗暗许愿,希望若到了那日,能和枕溪一同化作天地间的一阵风,一场雨,或是一场冬日的雪。

    地久天长,天长地久。

    他们还有漫长的时光可以磋磨。

    但邪灵来了。

    灵鉴临危挂帅,一场又一场的鏖战后,明明已经看到了曙光,天命又和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无数次经历生死,她想她大抵真的要走在枕溪前面了,可偏偏他才是那个先离开的人。

    万神入轮回之后,灵鉴隔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去了云秀山万鸣峰。

    云秀山的云彩不及往日鲜艳,灵鉴打开万鸣峰结界,如山巅一株青松独立山巅。

    她从日出站到日暮,眼泪落下的时候,忽如其来一场飞雪漫天,转眼便是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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