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惶惶

    岁寒看过屋里躺着的最后一个病患,终于起身,伸了个懒腰。许三无抱臂倚在不远处的墙上,见他起来,也站直了身子。

    “如何?”

    “魂魄都归位了,眼下只需休养几日,多晒晒太阳即可。”

    许三无肩头一松,总算没有辜负镇上百姓的期待,可转念一想,又觉得遗憾。

    伽蓝鸟是被那两个神秘女子制服的,这些凡人丢失的魂魄虽然是宋师兄带回来的,但听容柏所言,也是师兄那位故友出手才拿到的。

    空桑的弟子忙活了一场,却又像是什么都没做似的。

    两人走出屋子,岁寒看着客栈中庭忙里忙外的空桑弟子,收回目光说道:“阿无,不要被虚名所累。”

    许三无闻言笑得苦涩,“我明白,我只是……”

    她只是觉得愧疚罢了。

    自从掌门和几位长老出了事,空桑不少弟子纷纷离去,只有了无峰一脉和清净峰一脉的弟子尽数留了下来,如今的空桑大不如前,宗门内死气沉沉,最后还是明彰真人站出来主持大局,让弟子们分批外出试炼。

    宗门内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消息自然瞒不住。他们在外行走遇到其他宗门的修士,起初大家都和和气气,但一听他们来自空桑,那些人虽没有明说,但眼里的探究和似有若无的鄙夷却暴露了内心真实的想法。后来,有豪绅家中妖邪作乱,几个宗门同被请去,有修士见空桑弟子也在,竟出言嘲讽,话说得实在难听,那豪绅以为空桑弟子皆是沽名钓誉之辈,也一改态度,空桑弟子忍不住要出手,却又被宋师兄拦下。

    “我们此行不为逞凶斗狠,主人家对我们有顾虑,大大方方离开就是,难道非要打一架再被人灰溜溜地赶出去吗?那妖邪我们捉得,别的宗门修士也捉得,但救人不是抢彩头,何必非要争一时高低!”

    “可是师兄,他那样诋毁空桑!”

    “我们今日赢了能堵住一个人的嘴,那明日输了又当如何?空桑老祖有愧天下修士,让人议论几句又有何妨!何况空桑有今天,错不在那些议论的修士,我们想重振空桑,靠的也不是打赢那些修士!”

    宋师兄一番劝诫,年轻的弟子终于消了火气,一行人重新上路,他们改换心情游山玩水间,偶尔也帮着料理些作恶的山精妖怪之流,但从不留名。空桑的过往荣耀像一个沉重的包袱,如今学着放下,竟感受到了不同以往的畅快。

    但许三无却做不到。

    她比旁人身上的包袱更重,因为她是掌门最小的徒弟,她家中和掌门有些故旧,掌门破例收她为徒,平日里也是多有照拂,她家逢变故后便将空桑当成了自己的家,也将掌门视作父亲,诸位师兄视作兄长,可一朝东窗事发才知,掌门和师兄们从未当她是自己人,怕她修为提升后发现端倪,故意教她错误的修炼法子不说,甚至在她有所察觉后,将责任推给了清净峰峰主,而她深信不疑。

    后来东窗事发,曾经信仰的一切被打碎,掌门和师兄被逐出空桑,只有她留了下来。她不知道还有什么面目留在空桑,恍惚之下生出死志,可清净峰峰主九衢真人却救了她。九衢真人和她说空桑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但这课大树有时候会生长出一些枝丫,这些枝丫拼命汲取树干的养分,扰乱树干的生长,这时候就要果断地剪去这些枝丫,虽然剪去它们会让大树一时显得冷清,但只要树的主干仍在,总有一天大树会再次变得葱郁。

    她心中不解,问:掌门不应该才是这棵树的主干吗?

    九衢真人摇头,不是,主干从不是掌门,而是你们这群弟子,那些永远年轻,永远向上生长的弟子。

    许三无突然明白了,为何一些弟子离去时两位峰主没有阻拦,也明白了另一些为什么会主动留在空桑。

    空桑最早只是几个年轻人的聚集之地,彼时人间正乱、妖邪当道,几个年轻人试图力挽狂澜,为避人耳目他们选择在空桑聚首,后来经过一代人的努力,人间终于太平,昔日的几个年轻人也不再年轻,人间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他们便定居在空桑。

    很多年后,一群新的年轻人找来了空桑,说自己家乡出了妖邪,希望他们出手相助,但那时他们已风烛残年,于是便将一身本领尽数交给了几个年轻人,那些年轻人学成后回到家乡制服了妖邪,可等他们再回到空桑,发现昔日的几个老者已经作古,于是有一个年轻人留在了空桑,他决心开宗立派将几位老者交给他的本领传承下去,如此一代又一代,空桑终于成了天下修士敬仰的大宗门。

    空桑并不是依靠某个人才成为空桑的,年轻人心怀大义而来,只要其志不改,是不是空桑的弟子又有何妨,而留下来的人要守护的也从不是所谓的荣耀,而是那一颗永远炽热的赤子之心。

    于是许三无又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她决心要为空桑而活,她要成为空桑的主干。

    所以当发现镇上作乱的妖邪并非寻常之物时,她心中有些隐秘的窃喜。

    她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也足够谨慎小心,她想一战重振空桑威名,可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成。

    岁寒知道她心中症结所在,于是劝道:“如今结果圆满,我们都应该高兴才是。”

    “我知道的,多谢师兄提点。”

    她话虽这样说,但更像是宽慰岁寒。

    岁寒拍了拍她的肩,“我去看看容柏。”

    “你不能放下一个包袱后又背上另一个包袱。”不远处响起陌生的声音。

    许三无闻声看去,师兄和他的朋友并肩走来。

    他们中间隔着一丈,也并不亲密,可偏偏有种奇怪的氛围萦绕在两人之间,像是他们从很久之前就这样并肩而行,如今也应当如此才合情合理。

    灵鉴自这姑娘方才发呆目光无知觉时,和她对视一眼,看懂了她眼中的挣扎与执念。

    “你的执念让你看错了路。”灵鉴缓缓说道,“空桑并不需要你赎罪或补偿,留下你是因为你自身值得。”

    宋辞澜在一旁补充道:“师妹你不知,正是因为你,清净峰才多了许多女弟子。”

    空桑早年间是有许多女徒的,但曾经有位掌门的爱徒和清净峰女徒私定终身放弃修道后,掌门大发雷霆,不许清净峰再收女徒。历代掌门沿用旧例,导致一向收女弟子的清净峰越发冷清,直到许三无家变后找来空桑,掌门收许三无为徒后,九衢真人才借此发作,和明彰真人一起逼着掌门废了不收女徒的规矩。

    “……当初废掌门收你为徒,也是我师傅和九衢师姑一手促成,是他们对不住你在先,他们心中有愧,想补偿你,这一趟人间行走前他们还交待我让我找机会告诉你真相,九衢师姑还说,不管你知道真相后作何决定,他们都没有异议。”

    “师叔和师姑的意思,是不要我了吗?”

    “不是的!”宋辞澜连忙否认,“九衢师姑原本想让你改投她门下,但你因为废掌门的事情一直郁郁寡欢,她怕贸然提及你一时接受不了,所以不敢开口,她想着你在凡间散散心,若是知道真相后还愿意回空桑,她再和你提及此事。”

    “师姑想收我为徒?”

    “是。当年你初到空桑,师姑就想收你为徒,可为了能为更多女子谋一条修行之路,她狠心将你推给了废掌门。彼时没人知道废掌门的真面目,她想着以修为远见来说,让你跟着废掌门是比跟着她更有前途的,后来见你被照料得很好,修炼也稳扎稳打,她心中的愧疚才减轻几分。只是她没想到废掌门会压制你的修为,她也曾与我说,若是知道事情会如此发展,她当年无论如何都不会做出那个决定。”

    许三无惯常平静的面容似乎有些动容,宋辞澜见状缓了缓才继续说道:“我说这些,并不是为师姑和我师父辩解,他们确实利用了你,你若因此怨恨他们、甚至不想再回空桑都是理所应当。我想说的是,不管是在我心里还是在他们心里,你永远是空桑的弟子,你已经是那个主干了,你无需觉得愧疚。”

    许三无眼底泛起水雾,一头冲进一旁无人的房间。

    岁寒正要跟上去,宋辞澜拦住了他,“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你稍晚些时候带些桃花酥去找她。”

    岁寒望着紧闭的房门,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好。”

    宋辞澜安顿好这边,又回头对灵鉴说道:“元君,这边请。”

    灵鉴跟上他的脚步。

    客栈后门出去是镇上的一条河,名叫无忧河,此时已快正午,河两岸的人家里传来饭菜的香气,阳光正惬意,晒得河面上两只鸭子的羽毛油光水滑。

    “这两只鸭子倒是肥美!”灵鉴随口感慨。

    宋辞澜听得出她在没话找话,却也接过她的话说道:“元君如今想到烤鸭,还会馋吗?”

    他说的是灵鉴灵力一开始被封的那些日子,那时他们在胥大夫的小院,灵鉴时隔许久感受到了饥饿的滋味,胥大夫为了捉弄她,明明自己也吃不了荤腥,却总在她面前说起烤鸭烧鸡之类的来馋她。

    “不会了。”

    那些时光在她这里明明也没过去多久,但被宋辞澜提起,仿佛是上辈子的时光似的。

    宋辞澜听到灵鉴的话,问:“听我师弟说,元君是专程来找我的?”

    莫闻九说灵鉴见到他问得第一句话就是他的下落。

    “是。”灵鉴没有否认。

    “元君为何要见我?”

    “我要见你师傅。”

    “师傅就在空桑,元君直接去便是,何须绕路先来找我。”

    宋辞澜不知怎的,有些咄咄逼人。

    灵鉴何尝听不出他语气中暗含的逼问之意,“宋辞澜,我想见你是真,有话要和你说也是真。”

    宋辞澜捡起河边一块石头扔进河中,扑通一声响。

    灵鉴:“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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