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蝶(三)

    夜笙夜渺姐妹俩许久未见,夜渺觉得夜笙应该恨透了她,可她被困多年,一朝终于重见天日,不想着如何拿回自己这些年失去的东西,反倒为自己求情。

    这让夜渺觉得屈辱。

    “你大可不必如此,我从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你从前选择置身事外,如今也不必惺惺作态……”

    “阿渺!”夜笙喊道,“我是你姐姐,是你血脉相连的姐姐。”

    夜渺笑得轻蔑,“多亏了我们血脉相连,如果不是因为这血脉,我们根本不会走到今天。”

    夜笙从小受人瞩目,她是长生门最出色的弟子,这样的弟子外出试炼受了伤,宗门不惜代价要救,长老费劲心力要救,所以一个微不足道的、背负诅咒的夜渺死不足惜。

    为了救回夜笙,夜渺每日都要喝下难以下咽的苦药,血几乎被抽干,被割开的伤口还未愈合又添新伤,神魂像是被割成一片一片,她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只剩最后一口气在苟延残喘。

    可奄奄一息却又求死不能的时候,她看见夜笙在被悉心照顾,看见长老眼中的关切,而她那个因为想救她而疯疯癫癫的母亲已经过世,这世上再无人在意她的痛。

    怎么能不恨啊,她心中的恨意无须浇灌,便已经是参天大树了。

    从那一刻起,她就暗暗发誓,她要活下去,她一定会活下去,她要让整个长生门付出代价!

    她撑过了最痛苦的时候,终于等到了长老死的那天。那个不可一世的长老死在自己的炼药炉旁,他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练了一辈子的药,为何会用错了药。

    她也终于从密室中被带了出来,除了幼时她趁看管松懈她跑出去的那次,这是她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太阳,她贪婪地直视刺目的阳光,有人上前用手遮住她的眼睛,小心翼翼将她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那些人对她心存愧疚,对她有求必应,她脸上在笑,心中却在滴血,他们旁观她的痛苦数十年,却相信她经历那样的一切后还能拥有一颗纯净善良的心。

    那条天梯出现的时候,她知道夜笙从此要走上一条完全不一样的路了,有个声音告诉她不能再等了,于是她趁夜笙对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困住了夜笙,踏上了登仙梯。

    “……你享受了长生门的一切荣耀,我却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惶惶度日。你若是直接死在当年,他们也不会将我的灵脉强挖一半给你,可你偏偏又回到了长生门,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带着恨意撑到今日,所以你当然有错,你早该以死谢罪,你这样的人凭什么成仙!”

    此刻躺在榻上无法动弹,令夜渺忆起昔年被关在牢笼中哪里也去不了的恐惧,她只能将言语化作利刃,一字一句刺向夜笙。

    夜笙闭上眼睛,眼泪簌簌滑落,“我也想过死的,可我不敢死啊,阿渺!我只有拼命成为长生门不可或缺的存在,才能求他们留下你的性命,我若是死了,你怎么办,我撑着一口气爬回长生门,我想的是只要我活着,你就能活着,可我没想到他们会让你为我续命,如果我知道,我宁愿死在外面,被那妖怪吸干精血……”

    夜渺不想再听下去,她发出几声凄厉的喊叫,司医灵官一个大步跨进屋,“她神魂不稳,不能再受刺激了!”

    有人上前要将夜笙带出去,夜笙看着满脸痛苦的夜渺,双手在地上抓出血痕,怎样都肯离去,灵鉴一弹指,豆大的光顺着她指尖没入夜笙眉间,夜笙倒了下去。

    她身后的仙官连忙将夜笙带走。

    夜渺渐渐冷静下来,但司医灵官脸色却不太好。

    “她撑不了多久了,眼下缺一味药,但她如今这样,回天庭的阵法中波动的灵力也会要她的命。”

    “那便回天界去取。”灵鉴一锤定音,又问道,“我若是眼下问话,她能撑得住吗?”

    “只是说话无妨,别让她再像方才那样失控即可。我取药需要时间,她如今的身子,隔一个时辰便需要为她输送些灵力。”

    这并不难,有灵鉴和水神在,自然能保她性命无虞。

    夜渺吃过药,难得睡了一会,她再睁开眼时,只感觉屋内安静得令人心慌。

    屋里蒙蒙亮,像是新的一天。

    她睁着眼,静静望着头顶的房梁,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有些渴,她想坐起来,可是用不上力气,也不知道该叫谁。

    她还活着,证明她还有些用处,可没有人会在意她的想法。

    夜渺闭上了眼,却察觉到一股轻柔的力将自己托了起来,她一睁眼,发现自己嘴边悬着装满水的杯子。

    她微微张嘴,那杯子缓缓倾斜,甘冽的清水滑入口中,让人一瞬清醒了几分。

    夜渺这才察觉到不远处的长榻上坐着个人。

    灵鉴手指一转,杯子飞回桌上,她低声说道:“你这水府当真是有不少宝贝,寻常所喝的水居然也来自万里外的天池。”

    夜渺侧头看向她,“我早该猜出你的身份,怀济曾为四渎河神,他来我的水府,也会惊讶于水府的仙泉佳酿、玉馔珍馐,唯独你从头到尾波澜不惊。”

    “你尝遍珍馐琼浆,应该知道许多仙泉佳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你的确和那些神仙不同。”夜笙勾起嘴角,露出个真情实意的笑,只是这笑转瞬又化作遗憾,“若一开始我只是个普通修士,也许有朝一日成仙,我们也能在瑶池边畅饮。”

    灵鉴没有接话,夜渺茫然地盯着某处,“那些修士对我喊打喊杀的时候,你为何要挡在我面前?”

    灵鉴愣了一下才回想起她说的是什么,她浅笑一声,“没有为何,他们中一些人不过是怕自己被牵连才要拼命揪着你的过错为自己掩饰,你是有罪,但你的罪不该他们审判。”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也是,本该如此。”夜渺像是突然想明白什么,一脸释然,“你还有什么要问,便问吧?”

    灵鉴没有客套,“无咎究竟是谁?”

    “我若说我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你信吗?”

    夜渺被关在地下,炼丹炉在轰轰作响炒得人心烦意乱,但不炼丹的时候,暗室中一片死寂,她只能自己发出些动静,好提醒自己她还活着。

    但某天,暗室中突然响起想起一个低哑的声音,她从牢笼的缝隙中往外看,最后发现声音是从炼丹炉上的一面镜子中传出来的。

    那是一面镇妖镜,长老捉回来一只蛇妖取丹炼丹,那蛇妖死后魂魄在门中作乱,掌门收服了蛇妖,将它的魂魄也投入炼丹炉之中,为了彻底镇压它,掌门将镇妖镜借给长老镇压蛇妖魂魄。

    夜渺本以为是仙器显灵,可那声音说它竟是蛇妖的魂魄。

    蛇妖说他叫做无咎,独自在山中修炼,从不害人,只因为长老要炼丹就平白丢了性命,他心有不甘,所以才不愿离去,谁知长老竟还想用他的魂魄炼丹,他只能趁机躲进镇妖镜之中,没想到居然被镜子困住了。

    一个妖怪居然能躲进镇妖镜,这已经足够可笑,可别说他还想让夜渺帮他离开此处,夜渺看着自己眼前四四方方的牢笼,无声地笑了。

    夜渺没有理会无咎,但无咎却没有放弃,他常在夜深人静时和夜渺说话,但夜渺不敢和他说太多,她怕自己习惯和他说话,等到有一天,他被彻底炼化,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变故说来就来。

    夜笙重伤,夜渺也没了半条命,她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无咎突然念了一段奇怪的口诀,那口诀入耳,像是记忆中母亲的声音,安抚了她的痛,她熬过了最难熬的一关,连长老都惊讶于她的生命力。

    从那以后,她不再排斥和无咎说话,暗室没有人的时候,无咎教会她很多口诀,但她底子太差,加之暗室中不见天光,无自然之气,她能吸纳的灵气有限,打开牢笼上的禁制已经是她的极限。

    无咎见此,又教会她认识暗室中的各种草药和简单的炼丹之术,后来她暗算了长老,救出了无咎,但无咎无处可去,为了不被人发现,只能暂时栖身在她的灵台之中。

    她替无咎温养魂魄,无咎教她如何修炼,后来因为她要登上天梯前往天庭,无咎才从她的灵台中离开。

    她成仙后,替无咎寻来新的身体,但那些断气没多久的身体用不了多久便会消散,他们便巧立名目,以长生酿为噱头,不断掠夺修士的身体为无咎所用。

    再后来,无咎的力量逐渐强大,长生酿机缘巧合下,吸引了不少寻求长生的凡人和渴望力量的修士跨海来到琼州,琼州一扫往日荒凉景象,主神还以为是夜渺结下的善缘,对她信赖有加。

    而夜渺也在往来修士中,替无咎找到了一具完美的身体,也就在此时,无咎突然说他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魂魄。

    “另一半魂魄?”

    夜渺点头,“他说自己天生魂魄不全,因而修为难有长进,如今终于察觉到另一半魂魄的存在,一旦合魂,将获得无上力量。”

    “合魂?”

    “对。无咎说合魂需要阳极之地,但琼州的阳极之地却在万泉河流域,我怕渡千帆坏事,无咎便教会我御水阵法,我先借河流改道夺取了渡千帆的灵力,再在阵法之上建成祭坛。”

    祭坛建成后,无咎在祭坛中一待就是二十年,从祭坛出来后,他确实和从前有些不同了,他需要新的身体,于是他们又重新放出消息,引诱更多的修士来到琼州,可不知为何,无咎合魂后用的身体总是很快腐坏,于是那些修士又被他们夺灵放血,制成长生酿替无咎维持身体。

    “无咎如今何在?”

    “几年前,他偶然听说人间有遗落的仙骨,他想将仙骨炼化,为自己打造一副不坏之身,于是离开琼州寻找仙骨了,但他没有告诉我他去了哪里,这几年也未曾回来过。”

    “那伏渊琴你是如何得到的?”

    “也是无咎给我的。”

    灵鉴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这个无咎还真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不仅知晓已经失传的御水阵法,还有消失已久的上古神器,甚至还能发现遗落在人间的仙骨。

    灵鉴沉默片刻,问道:“你知道你身上沾染过琴虫的气息吗?”

    夜渺眼中迷茫。

    “袭击你的蝴蝶叫做永夜王蝶,原和琴虫一起生长在大荒不咸山,传说中永夜王蝶爱上了琴虫,但琴虫背叛了它,于是永夜王蝶找到了琴虫,吸干了它的精血,自己也爆体而亡。后来永夜王蝶和琴虫世代结仇,若是察觉到琴虫气息,便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和琴虫同归于尽。”

    夜渺哂笑一声:“情爱是这个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即便血脉相连的亲人都不能真心交付,何况虚无缥缈的爱人。”

    “我也觉得传说并不可信,但琴虫几乎绝迹,你身上的琴虫气息必然不会是偶然沾染的。”

    那个黑衣人,除了无咎不作他想,他潜入水府就是来灭口的。

    灵鉴话没说完,夜渺却听懂了,“我早料到有今日。我和无咎之间,原本就是相互利用,他一直防备于我,我对他也不见得交付真心,走到今日,倒也没什么稀奇。”

    “你对他了解多少?”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崇汜逃往海边祭坛一事,你知道吗?”

    “崇汜?”

    灵鉴补充道:“阎君崇汜。”

    “我不认识他。”夜渺说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回忆片刻,突然说道:“无咎合魂后,倒是有过一个奇怪的人来找他,那人身上满是阴气,也许就是你说的阎君。至于海边祭坛,我很少去那里,那里关着夜笙,我……”

    她说不清到底因为什么,也许是她心底还残存着一丝愧疚,她不愿意靠近那地方,无咎离开后,有结界和浑夕玉在已能瞒过天庭,她便更少踏足。

    灵鉴已经问完话,她正要跨过门槛,又回头问夜渺:“你可以原谅一个本就带着利用之心对你的人,可以接受任何对你有企图的人,却唯独抗拒夜笙的关心,这对她是不是有些不公平?”

    夜渺笑得伤感:“我从出生起就没得到过公平地对待,我知道这一切不是她造成的,但她的存在让我觉得痛苦,我宁愿她和长老们一样把我当做一个不祥之人,可她给了我希望,却又夺走了我的希望,如果可以,我宁愿死在那条江上。”

    灵鉴看着屋外捂着嘴无声哭泣的夜笙,徒留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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