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泪(四)

    水神将怀济救出来后,将他交给了天医司的灵官照看,自己则火速赶往博冲河中游。

    博冲河已经彻底失控,哪怕是她和师姐重新启动了阵法,博冲河的又一次改道也已成定局。水神只能顺势而为,尽力避开沿途百姓的房屋,为博冲河开辟了新河道。

    凡人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看到自己的房屋被水淹没,辛苦开垦的良田被大水冲垮,有人以为是神仙发怒,惊恐之中,竟有人以身殉河,祈求河神宽恕。

    水神心中泛起无限悲悯,凡人一生充满了未知,那些普普通通的百姓,所求不多,却因神仙一念之差,落得个凄凉的下场,何其无辜!

    水患渐渐平息,水神正要离去,却听见附近出来婴孩的啼哭声。

    她向远处望去,见水中飘着一只小木盆,木盆中躺着个婴儿,哭声断断续续。

    水神正要施法,却见一人踏水而至,他身法轻盈,在江面如履平地,将那婴孩带到了岸边。

    是宋辞澜。

    水神身影一闪,落于他身侧。

    宋辞澜发丝微乱,衣摆也满是泥泞,但他气度如旧,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他拱手行礼,水神也微微点头。

    那孩子啼哭不止,宋辞澜不知该如何安抚,一旁的水神更不知道如何带孩子,于是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要是师姐在就好了。”

    她连青耕都能带大,一个凡间婴孩想来难不倒她。

    宋辞澜顺势问道:“元君此刻在何处?”

    水神一怔,问道:“她没来找你吗?”

    宋辞澜摇摇头,“我们听到琴声,元君便去了海边祭坛,我一直在沿岸救人,并未见到她。”

    灵鉴将夜渺收进她随身佩戴的那个不起眼的锦囊之中,便匆忙离开了。宋辞澜知道形势危急,便在博冲河沿岸疏散百姓。

    听完宋辞澜的话,水神突然一阵心慌。

    她并未来得及将坠星灯送到海边祭坛,但灵鉴还是进了阵眼,救出了夜笙,她将夜渺带了过去,重启阵法的是夜渺,那灵鉴是如何救出夜笙的,她是用什么代替阵灵的?

    水神不敢再想下去,她连忙捏诀传音,可无论她的传音符如何闪烁,始终没有响起灵鉴的声音。

    见水神变了脸色,宋辞澜心底陌生的情绪蔓延,他像是师父重伤那次一样心内惶惶不安,可又不全然只是不安,还有些难以名状的、类似害怕的情绪。

    他已经很久没有怕过什么了,他此前的一腔孤勇让灵鉴都难掩眼中惊讶,可眼下只是没有她的消息,他居然怕了……

    宋辞澜盯着那道传音符,眉头紧皱,他期盼听到她的声音,哪怕是一点,只需要一点就能刺破他心中的沉寂。

    “师姐!你说话啊!”水神几近怒吼。

    传音符又是一闪,但依旧是一片沉默,水神收起传音符,打算赶往海边祭坛。

    水神正要离去,掌心微微一热,她连忙又将传音符祭出。

    “出什么事了吗?”灵鉴沉稳温和的声音响起。

    水神顿时松了一口气,“师姐,你在哪里?”

    终于听到她的声音,宋辞澜心中浓云散去,他抱着婴孩的手不自觉地颤了颤。

    “我来万泉河下游看看。”

    夜笙被救出来后,听水神说她要赶往博冲河,灵鉴便来到了万泉河。

    她一路救人捞船,也见到了和水神所见类似的场景——有百姓在面对异象时选择殉河。

    这并非只是他们愚昧,而是凡人在面对无法掌控的自然时内心内心难以遏制的恐惧在作祟。

    但恐惧会击垮一些人,也会让另一些人生出勇气。

    这天本就是个阴天,黑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逆流的河水让人心惊胆战,不少人纷纷向附近的山上逃去,但水中却有一只船乘风而去,在风浪中穿行。

    船上的人救回了一个个被水流卷走的亲人、同伴和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们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他们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他们的眼神越来越坚定。

    灵鉴看着这群凡人心绪澎湃。

    人在危难的时候总是习惯于祈求神明降临,可当人自己迎难而上的时候,神明早已出现在他们之中。一群平凡的人救下了另一群平凡的人,神迹看似没有出现,但这些在危难中挺身而出的人,早已超越了神的存在。

    灵鉴的身影隐匿在云端,她看向这片岛屿乃至更远的陆地,心想总有一天人们会彻底忘却神的存在,因为他们中总会有挺身而出的人,总会有迎难而上的人。

    这些人拥有神一样的意志,而当人有了神的意志,神便无处不在。

    灵鉴看到河水中最后一个人获救,暗中施法护住了那艘本要散架的旧船。

    直到船上的人都撤到安全的地方,最后一个人下船后,灵鉴撤去仙法,一个浪头打了过去,那艘饱经风浪的船从船底断裂,一瞬四分五裂。

    最后上岸的人听到动静猛然回头,他捂着胸口念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他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他身后刚刚获救的人们心中都有相似的感慨。

    灵鉴听到他们的心声,抿唇浅笑,施法调转脚下的云转身离开。

    掌心又传来灼热感,灵鉴终于得空祭出传音符。

    水神焦急的声音传出,她内心了然,并未解释过多,两人约定在长生水府见面后,灵鉴正要收起传音符,突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元君,你……保重。”

    是宋辞澜。

    灵鉴一怔,而后回道:“你也保重。”

    水神还要前往琼州各处善后。

    灵鉴在万泉河沿岸找到了渡千帆,而后将他带回了长生水府,和夜渺分开关押。

    夜笙被关在阵中几百年,灵力所剩无几,神志也不清不楚,但因夜渺做的那些荒唐事,长生水府的各色仙草倒是不少,倒是方便了天医司就近制药。

    灵鉴才看过她,正要去见夜渺,天医司的灵官上前说道:“怀济仙君想要见您。”

    “他恢复得如何?”灵鉴问道。

    “他已经清醒,只是尚不能走动。”司医灵官一边回答一边带路。

    灵鉴也是第一次见怀济,他面容清癯,颏下蓄一绺长髯,眼眸清澈坚毅,不愧仙风道骨之名。

    见灵鉴进来,怀济撑着身体便要坐起来,灵鉴忙制止了他,“仙君不必多礼。”

    但他为表敬意,还是勉力坐了起来,“见过月宫正神,某眼下多有不便,还请正神见谅!”

    “仙君无需介怀。”灵鉴动动手指,房间里一只六方凳跳到塌前,灵鉴坐下平视怀济:“不知仙君有何事找我?”

    她动作十分自然,怀济对她原本还有些顾虑,眼下却从细节处窥见她的品性,放下心来。

    他倚在榻上,将自己在阵中得知的消息尽数告知,“上一任琼州主神寂灭后,夜笙将他的仙身偷偷保存下来以作阵灵,他的仙身经历几百年无法再维持阵法,而我恰好来了琼州,才被夜笙设计陷害关入阵中,但我在阵中发现了上一任主神残存的记忆碎片,他怀疑夜笙的身份有问题……”

    怀济说道关键处,连连咳嗽,脸色看着更差了,灵鉴连忙为他输送灵力。

    “此事你放心,她的真实身份我已经知晓,她本名夜渺,并非真正的博冲河河神。”

    怀济有些讶异,但又很快想通。

    见他面色恢复一些,灵鉴问道:“你当日来琼州,是因为什么?”

    “元君是月宫正神,自当知道如今的济水大不如前,已难当四渎之名,我身为济水河神,千年修炼却反被河流所困,修为一日不如一日,也无力再护佑沿岸百姓,羞愧难当之下这才辞去仙职游走四方,希望能找到新的法门提升河神之力。我听闻琼州万泉河改道,想到河神渡千帆也许和我有一样的心境,便前来拜会,谁知竟然被他和夜笙……夜渺算计。”

    “渡千帆记忆被封,算计你之事大概并非出自他本心,至于万泉河改道,也是夜渺为了争夺水源之力故意为之。”

    这其中还有这些波折,怀济闻言一时心绪波动。

    怀济仍需静养,灵鉴也还有许多事做,便不再逗留。

    临出门时她想起了苏盈,说道:“对了,我此前答应苏盈帮她寻找你的下落,如今算是践诺,你记得传信给她,她和那小山雀都很记挂你。”

    怀济想到苏盈的身份,心中一时紧张,但见灵鉴的表情,像是什么都已经知道了。

    “元君,苏盈……”

    “她很好,如今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倒是你这伤,需要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怀济虽然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难掩激动之情,“多谢元君!”

    灵鉴走出院子,路过花厅连廊的时候走了进去。

    她原本打算去见夜渺的,但一出屋子才发现人间天色已暗,水府四处已经掌灯。

    这几日接连忙碌,也应该歇口气了。

    只是她正要坐下,拐角处突来传来动静,竹丛中走出个人来。

    那人身姿笔挺,步伐沉稳,一双眼睛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灵鉴一愣,之前和水神传音时听到宋辞澜让她保重,她还以为宋辞澜打算离开琼州了,却不想他又来了水府。

    “你怎会在此?”灵鉴问道。

    “我从地牢过来。”宋辞澜看到灵鉴,双眸蓦地一亮,他大步上前拱手行礼,见灵鉴一人在此,他又说道:“是我唐突,扰了元君的清净了。”

    他答非所问,灵鉴也没有解释,“并无打扰之处,我也是刚到此处。”

    宋辞澜看了看她身后,“元君这是刚探望完两位仙君?”

    “对。”灵鉴想到怀济,突然反应过来,“险些忘了你和怀济的渊源,他方才与我说了些话,此刻只怕精神不济,待他再清醒过来,你可以去见见他。”

    宋辞澜除了记挂那些被夜渺欺骗的修士,也一直担心怀济的安危,如今怀济终于被救出来,他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那我明日去见怀济仙君,也好将他那封未送出去的信还给他。”

    灵鉴说道:“他欠你一句谢谢,此番若不是有你在,只怕他还要多受一些苦。”

    “是您和水神救了他,我实在担不起这句谢。”

    他语气诚挚,一听便知他并非假意客套,灵鉴闻言嘴角绽开一抹笑意,颇有些无奈。

    宋辞澜说话时一直凝视着灵鉴,他总觉得今日的她和往日有些不同,但她面色如常,神色自若,宋辞澜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她浅浅一笑,宋辞澜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笑意中转瞬即逝的倦意。

    他思忖片刻,说道:“我有些问题想请教元君,可否邀请元君小坐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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