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泪(三)

    奔涌的大河中,一叶孤舟随波逐流。

    那船上看不见撑船的船夫,却能听到婴孩的啼哭。

    岸边,走在树林的男孩拉住了身边人的手,“阿伯,那边好像有人在哭。”

    被叫阿伯的男子年纪并不大,他拄着拐,带着男孩向河边走了几步,然后看到了水中孤零零的船只。

    这附近少有人住,这孩子怕是从上游飘过来的。

    男子有伤在身,河流湍急,他想救那孩子,只怕有些勉强。他心中天人交战,犹豫之际,身旁的男孩见那孤舟越飘越远,急得直跺脚,“阿伯,你快救救他,救救他!”

    这孩子怕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由己及人,不忍见其他孩子受苦。

    也罢也罢,反正这幅残躯也活不了多久了,就当是替后辈积德了。

    男子丢掉拐杖,聚集体内灵力,朝着孤舟飞了过去,他颤巍巍落到孤舟上,险些没站稳,孤舟猛地一晃,看得岸边的男孩直跺脚。

    好在没出岔子,片刻后男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回到了岸边。

    男孩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接过婴儿,好奇地打量着。小婴儿看到陌生的面孔,不知是因为看出男孩没有恶意还是被吓得,竟也忘了哭泣。

    看到婴儿脸上残留的泪水,男孩伸出手去,动作无比轻柔,帮婴儿擦去了眼泪。

    小婴儿发出两声呓语,咧开嘴,笑了。

    “阿伯,它笑了,它笑了。”

    小男孩也笑出声来,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子。

    男子悄悄吐出一口发黑的血,没让男孩看见,他擦干嘴边的血迹,带上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继续上路。

    “阿伯,这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是个女孩。”

    “阿伯,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船上啊?”

    这女孩的襁褓用的不是普通的粗布,出身应该不凡,看她面色,也不像有病缠身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她的家人不要她了。”

    男孩听了气鼓鼓的,“她的家人太过分了!”

    男子揉了揉男孩的头发,“等到了前面村落,我们找户人家收留她。”

    男孩虽然有些不舍,但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自己已经是阿伯的累赘了,不能再给阿伯添负担。

    但洪灾刚过,百姓家中艰难,再加上这婴孩是个女童,一时找不到愿意收养的人家,男子只能带着她继续上路。

    男孩试探着问:“阿伯,既然无人收养,我能不能让她做我妹妹?”

    “可你不是要去拜师学艺吗?”

    “让她一起去好不好,师妹也是妹妹。”

    “那万一长生门不要她呢?”

    男孩想了想说道:“那你就先带着她住在长生门山脚下,我每天练完剑都去看你们,等妹妹长大一些了,再让她来长生门拜师,到时候我会求求师傅的。”

    男子闻言一愣,他已经陪不了男孩几天了,如果这孩子在世上多一个可以牵挂的亲人,倒是不错。

    “好,那我们去求求长生门的掌门,让他收留妹妹。”

    “谢谢阿伯。”

    等他们到了长生门,还未来得及见到掌门,一个长相温婉的妇人看到了襁褓中的孩子,发出了一声惊叫,没多久就来了个长老,解释说那妇人是他的妻子,那婴孩本就是他们的孩子,是被个对主人有怨气的仆妇故意遗弃的。

    男子和男孩这才安心,竟阴差阳错替孩子找到了父母,也算是好事一桩。

    因着一些故旧和这意外,男孩顺利拜入了长生门,他的阿伯完成他父母的嘱托,放心离开,男子走前说自己去云游四海,行踪不定,让男孩专心学艺,不要惦念。

    男孩不知,他的阿伯早已伤重难愈,这一别便是永别。

    男孩在长生门学艺,心中还挂念着当日那个婴孩,但他只是普通弟子,那个孩子是长老之女,自然没有见面的机会。

    过了几年,听闻长老之女开蒙,和他是同一个教习师傅,他偷偷跑去见她,见她已经长成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握着一把小弓,拉弓的时候,五官都在使劲,可爱极了。

    再后来,师妹长成了大姑娘,他也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弟子,他们一同下山试炼,等到两人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他提起两人之间的缘分,师妹的表情却有些古怪。

    他以为自己身份低微,唐突了她,从此绝口不提往事,和师妹保持着距离。

    试炼难免会遇到些危机情况,一同出生入死几次,师兄妹之间终于彼此信任,师妹才告诉了他真相。

    原来他带回去的从来都不是师妹,而是师妹的孪生妹妹。

    长生内视双生为不详,她娘发现自己怀了双胎拼命隐瞒,生下孩子后,为了让两个孩子都活下去,便狠心将妹妹放入孤舟随波逐流,却不想机缘巧合,又被他送了回来。

    他顿时不安,问起那个孩子的去向,师妹却不肯再开口。

    他心中记挂,多方打听,但知道实情的人都讳莫如深,劝他别再追问,他愈加放心不下。

    可真相摆在眼前的时候,他却退缩了。

    被他送回去的那个孩子,没有按照门规被处死,她成了长老的药人,不断替长老试新药,甚至为了救受伤的姐姐丢了半条命。

    那个孩子从汹涌的大河中活了下来,可她活得生不如死。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或者说他什么都不敢做。

    长老早知道他在私下调查,不仅没有阻拦,还带他去了密室参观,他看见那个孩子被关在牢笼之中,想要带她走。

    可长老笑着拍拍他的肩,“她在替整个宗门试药,不光是你们这些弟子,连掌门的药都是她在试,你若是想,踏出这间密室,大可以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我不过失去一个药人,但你会失去什么,你自己掂量。”

    他怕了,他从那间密室里逃了出来,从此夜夜被噩梦折磨。

    直到又几年过去,长老过世,那个孩子才第一次被接了出来。

    他心中记挂,却不敢靠近,只敢在她在院中晒太阳时偷偷看上几眼。

    她的母亲拼命替她谋了一条生路,可他却将她送回苦海,那座牢笼困住她的前半生,也将他的后半生困在了其中。

    他心中愧疚难消,往后的日子里只能加倍补偿,他替她寻来了漂亮的衣衫,好吃的零嘴,听闻她想走出宗门看看便远远地陪着她,成了她无声的守护者。

    如果可以,他想帮她将逝去的时光都弥补回来。

    但蛟龙接连作乱,他身为长生门弟子不能不管,为了平定水患,他回宗门的时间越来越少,最后精疲力竭的他死在了万泉河畔。

    听闻人死后若有未了的心愿,魂魄就会在人间逗留,可他浑浑噩噩地居然成了仙。

    但等他忙完一切再回到长生门,却没有再见到她。

    他们说她在蛟龙水淹长生门后就失踪了,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她。

    岁月匆匆过。

    他在人间当一个兢兢业业的小河神,只是越发沉默寡言,只有偶尔面对同样成仙的师妹,才能说上几句真心话。

    如果不是“师妹”无意间提起往事露出马脚,他还不知,他以为早已投胎重入轮回的那个孩子,竟然一直在他身边。

    她篡夺神仙之位,囚禁自己的姐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他想劝她回头,可却被封印记忆,成为了傀儡一样的存在,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一条绝路上越走越远……

    河水翻腾带起的水汽扑面,渡千帆也不知自己脸上的是水还是泪。

    往事入一杯难以入喉的苦酒,和着琴音化作无边痛楚。琴声铮铮,一曲三折,大江在怒吼,大河在奔腾。

    渡千帆再拨动一弦,铮的一声,琴弦应声而断,琴音戛然而止。

    滔天巨浪无法再逆转,他又一次为自己的心软付出了代价。

    渡千帆收起灵力,闭上了双眼。

    他和伏渊琴一同从云端跌落,耳边呼啸着风声,他周身的灵力不断逸散。

    这一生做什么都是错,他早该永坠黑夜,万古无明。

    然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力将他推回云端,有个声音在耳边呵斥道:“你既然不顾琼州百姓,那也别脏了琼州的水,想死的话不如去把你师妹换出来!”

    渡千帆心中一震,猛地睁开双眼。

    他已经让那孩子万劫不复了,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师妹继续受苦!

    海边祭坛外的结界已经彻底打开,渡千帆看到灵鉴冲了进去,连忙跟了过去。

    阵眼虽为显现,但已经有红光闪烁,灵鉴正要遁入地下,收了水神的传信。

    “师姐,我已拿到坠星灯,你人在何处?”

    灵鉴来不及解释过多,“我在海边祭坛,博冲河阵眼已经打开了。”水神一惊,只听灵鉴继续说道:“你即刻去水下阵眼,我们同时换出阵灵。”

    “可你手中并无坠星灯——”

    灵鉴打断她,“来不及了,阵法是被伏渊琴启动的,眼下博冲河已经失控,寻常之力难以平定水患,只能换出阵灵后,再重新启动阵法。”

    “伏渊琴,不是已经失踪的上古神器吗,怎么会……”水神话未说完,便在云端看到两条大河肆意逆流,于是说道:“我这便去万泉河。”

    灵鉴收起传音符,一转头就看见渡千帆一副小心翼翼又满脸愧疚的模样,一步错步步错,也不知是天道捉弄还是性格使然。

    这人真是死脑筋一个,一点变通之法也不懂,竟还不如宋辞澜这样的修士。

    宋辞澜和水府几个仙官眼下都在琼州各处对抗逆流、救助百姓,但渡千帆为河神,却浑浑噩噩,不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灵鉴只能把话说得更清楚些:“去看看琼州吧,去看看将你捧上仙位的琼州,这里的百姓在遭受苦难,你也该清醒了!”

    她的话又是一记当头棒喝,但渡千帆还是迟疑,“可夜笙……”

    “我会把夜笙带出来,你别忘了,你如今仍是万泉河神!”

    渡千帆再往红光闪烁之地看一眼,终于一咬牙离开了。

    灵鉴不再耽搁,捏诀遁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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