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泪(二)

    灵鉴来到了昔日长生门所在的地方。

    夜笙成仙第六年,一场天火从天而降,将还未恢复元气的长生门烧得干干净净。

    侥幸活下来的弟子再无力重建长生门,心灰意冷下各自散去,琼州从此再无长生门。

    世人都传,长生门的存在就是为了送夜笙成仙,如今夜笙已登仙位,长生门功成身退,便从人间消失,琼州百姓深以为然,从此更加敬重博冲河神。

    琼州没有城隍,这些陈年往事都是宋辞澜之前打听来的。

    灵鉴立于一块被地锦覆盖的残垣之上,宋辞澜走到她身侧,“如若是天火,只怕长生门的大火与夜笙也脱不了干系。”

    抬眸看去,整座山都被绿意覆盖,不见昔日琼州第一宗门的巍峨,只留断壁残垣掩在苍翠之下,沉默诉说着过往的辉煌。

    灵鉴放出神识。

    地面之上的建筑已经坍塌,但地面之下隐藏的秘密,即使过去千百年,也依旧深埋于地下,无人问津。

    灵鉴踏上长满杂草的小径,跨过倒塌的院墙,停在被地锦覆盖的小土包面前。

    宋辞澜跟在她身后,一抬眼发现她那柄拂尘不知什么时候出现,此刻悬在她身侧。灵鉴手指轻轻一指,涤妄跳动着在小土包之上盘旋一圈,而后又回到灵鉴身边。

    只听轰隆一声,小土包从中间裂开一条缝。缝隙越来越大,砂石飞走间掀起尘雾。

    灵鉴心念一动,涤妄又飞了出去,尘雾转瞬消散,四周归于平静,缝隙中露出一条地道,涤妄悬于地道口,它微微晃动着,像是在等灵鉴夸它。

    灵鉴走了过去,无奈拍了拍涤妄的尘束,像是安抚一只毛色雪白的狗。

    宋辞澜勾起嘴角,跟着灵鉴进了地道。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直到外面的天光无法照进来,灵鉴一挥手,墙壁上亮起一盏又一盏的烛火。

    等穿过长长的地道,到了地下密室,宋辞澜终于确认,此处和长生水府酒窖的密室结界结构完全一致。

    灵鉴环顾四周。

    这里原本是一间丹药房,密室正中是一座两人高的三足炼丹炉,三只栩栩如生的青龙从足底盘旋而上,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怒目而视,似乎在威慑任何想要肆意靠近炼丹炉的人。

    炉上有好多道深浅不一的剑痕,看着有些年头了,像是有人想毁了它却没有成功。

    仔细看四周的墙壁上也满是剑痕,西面的百子柜被砍得支离破碎,地上几个抽屉倒扣,散落着一地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药草;东侧墙角,有几根长长短短的木棍七零八落,一个半人高的牢笼被斜着削去一半,剩下一半颤巍巍地倚在墙角,仿佛一碰就散。

    宋辞澜瞧着那牢笼后的墙上像是有什么,于是举着萤火靠近。

    牢笼上还有半条锁链,宋辞澜挪开时发出哐啷一声响,他拂去墙壁上的灰尘,借助萤火,看到了几幅笔触的画。

    第一幅画是一个小人在安慰另一个哭泣的小人;第二幅画是两个小人一起荡秋千,但那秋千看着有些奇怪,像是一个从没见过秋千的人想象出来的一样;第三幅画中,一个小人手捧罐子,另一个小人捏着一块饴糖,舍不得吃的样子,但她们脸上都带着笑;第四幅画中,一个小人在教另个小人拉弓;第五幅画中,两个小人手牵手,跨过一道门槛,向着阳光而去……

    每一幅画下面都写着两个字,一个笙字一个渺字,第一幅画下面的两个字还歪歪扭扭不成形状,到第五幅画下面,虽然谈不上铁画银钩,但能看出有在刻苦练习。

    端午说,夜笙有次醉酒曾和他母亲提起她有个妹妹夜渺,但她极少能见到她,她时常盼望和妹妹相见,但见面后又觉得痛苦,不如不见。夜笙话里话外的意思,夜渺似乎被关在什么地方,她们很难见面。

    想来夜渺被关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那些墙上的画,虽然简单,但却勾勒出姐妹俩相依相伴的时光,温馨中却莫名让人觉得伤感,血脉相连的亲姐妹,到底是为何才有了如此截然不同的命运呢?

    宋辞澜皱着眉头起身,却见灵鉴依旧站在炼丹炉面前,他正要靠近,灵鉴却抬手示意他别过来。

    炼丹炉是死物,也无器灵,但灵鉴一进来,便察觉到这已经很久没有开启过的炼丹炉中,隐约有些异常,这炼丹炉神识穿不透,灵鉴便抬起手,只是手还未来得及贴近,突然一声巨响。

    炼丹炉四分五裂,积年累月的炉灰瞬间充斥整个密室,不光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呼吸一瞬间都变得困难。

    灵鉴几乎在炼丹炉炸开的瞬间就变幻了位置,躲过了迎面飞来的炼丹炉残骸,但她余光瞥见一道青光从炼丹炉中直冲宋辞澜所在的方位。

    那是一道疾驰的光箭。

    宋辞澜并无法器傍身,这一箭用了全力,以他的灵力根本无法抵挡。

    灵鉴身形一闪,立于宋辞澜身前不足一丈之处。

    无形的威压席卷,光箭到底无法突破,两相较量下寸寸断裂。

    宋辞澜在香灰弥漫的那一刻听到了到光箭刺破空气的声音,这一箭雷霆万钧,和夜笙戏耍猎物的一箭有天壤之别,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往何处躲避,那一箭已于电光火石间无限靠近。

    但灵鉴挡在他前面。

    她毫不犹豫地护在自己身前,让宋辞澜内心震撼不已,他知道她灵力高深,但如此被看顾他难免心神波动。

    灵鉴又一次毫无保留地救了他。

    灵鉴忙着救宋辞澜的时候,一个黑影趁乱从破裂的炼丹炉中冲了出去,还不等落地,黑影又一个拧身,向着地道方向扑了过去。

    灵鉴天眼已开,自然不会漏看黑影的行迹,她心念一动,袖中涤妄顺势而出,先她一步追了过去。

    涤妄席天卷地间,尘雾尽散,灵鉴将一道护身符拍在宋辞澜身上,她一句话未说,只眼底有几分关切。

    宋辞澜心中有千言万语,但知道她定然无暇聆听,于是也什么都没有说,只眼神示意她他尚可自保,还请灵鉴不必担心他。

    灵鉴会意,身影一闪,化作琼光而去。

    出了地道外面便是满目苍翠。

    涤妄和黑影纠缠,无论黑影向哪个方向跑,涤妄都能瞬间跟上,黑影虽然手中握弓,但过近的距离让她无法放箭,只能狼狈逃窜。

    又一次被涤妄挡住去路后,黑影恼羞成怒,举起长弓居然要和涤妄硬碰硬。

    灵鉴自小与兵器为伴,见不得她如此暴殄天物,她手中捏诀姿势一变,涤妄的两条尘束瞬间暴起,一条卷起长弓将它从黑影手中硬生生夺走,一条将黑影一圈一圈紧紧缠住。

    涤妄将黑影和长弓一起送到灵鉴面前。

    黑色的兜帽落下,露出夜笙一张冷艳的脸。

    “夜笙,别来无恙。”灵鉴走近说道。

    “倒是不如元君忙碌!”夜笙瞧着有些狼狈,但她一开口,不再像之前那般虚情假意,眉目间尽显傲居。

    宋辞澜从夜笙身后的地道口走出,冲着灵鉴摇了摇头,渡千帆并不在密室中。

    灵鉴问道:“渡千帆呢?”

    夜笙仰头看向灵鉴,她笑意嘲讽,语气也轻飘飘的,“他被我杀了。”

    灵鉴并不信她的鬼话,“哦,怎么杀的?”

    “他被我生吃了。”夜笙勾起嘴角,笑声尖利,面目有疯魔像。

    灵鉴眼中露出鄙夷,“你吃了他?夜笙,你喝了那么多长生酿,如今还生吞了一个神仙,可你这修为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夜笙被灵鉴的话刺痛,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她想握紧拳头,可整个人被尘束包裹,她的手紧贴身侧无法握住,至多能弯曲手指。

    指甲刺破皮肉,短暂的疼痛让夜笙清醒过来,她轻笑一声:“元君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了,我是河神,受制于博冲河,这修为再涨能涨到哪里去!”

    “是吗?”灵鉴微微俯身,轻声说道,“我以为,是因为这河神之位从来都不是你的,所以你须得不断从别的地方获取力量,才能和博冲河的水源之力抗衡。”

    夜笙努力压下眼底的不安,“元君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灵鉴低头浅笑:“你听得懂,夜渺。”

    夜渺。

    这两个字落入耳中,一瞬间占据了夜笙的五感六识,周围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一般,夜笙彻底僵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的眼珠才动了动,目光飘忽不定,最后落在了脚边一根杂草上。

    杂草随风摇曳,像是她握不住命运的一般。

    她隐藏了千年的秘密到底还是暴露了,但她却莫名有几分解脱之感。

    山间的风送来经年不散的哀愁,这座占据半座山的长生门即使被时间掩埋,也依旧能带给她无法消散的痛苦。

    她问灵鉴:“元君可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

    夜笙,或者说是夜渺,她满眼期待,脆弱而无助,眼中甚至有几分哀求。

    她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小心翼翼隐藏千年,如今终于有在人前打开的勇气。那是她不堪回首的过往,她期待着有人能听她诉说。

    她压抑了太久,久到快原谅那些人曾带给她的痛苦。

    但灵鉴摇了摇头。

    “夜渺,你明知自己逃不了,却一直在拖延时间,你和渡千帆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夜渺笑出声来,她眼波流转,再看向灵鉴时眉眼又是一幅冷漠模样,不见丝毫脆弱。

    “灵鉴元君不愧是灵鉴元君,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夜渺向后倒去,她的目光看向远处。

    灵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长生门昔日的山门,再往远处,是博冲河昔日的河道。

    博冲河!

    夜笙突然被一股力带了起来,灵鉴上前一步,冷冷地说道:“夜渺,我只问你一次,你将怀济关入阵中那一次,到底是如何进入阵眼的?”

    夜渺唇边笑意不减,“你不是天神吗,你自己猜啊!”

    她话音刚落,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宋辞澜定睛一看,包裹夜渺的尘束在不断收紧,夜渺的脸涨得一片青紫,七窍中有鲜血缓缓流出。

    灵鉴抬起双指,点中她眉心,“你不说我也自有办法,只是你自己想想清楚,你的魂魄到底能不能承受探魂的反噬,你若是不怕灰飞烟灭,我自然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她手臂之上灵气缠绕,一路翻涌至夜渺眉间徘徊,有如一条轻盈的灵蛇吐信,只等她一声令下,便钻进夜渺的眉心。

    夜渺眼中惊惧不已,她虽然与虎谋皮,连神仙都敢算计,但却从未见过灵鉴这样不顾天庭礼制,做事毫无章法的神仙。

    但她抬眸的瞬间,看到灵鉴的眼睛,突然又什么都明白了。

    灵鉴的眼神冰冷而无情,那是一双在真正的刀山血海中淬炼过的眼睛,是一双懂得生为何物死为何物的眼睛。她远比夜笙见过更多这世上的黑暗、无助与惶恐,她身上背负着比夜笙更多的性命,她曾经挥舞着最快的剑,最热的血和最冷的血曾同时溅到她的脸上,滚烫的泪也曾经无数次灼烧着她的灵魂。

    但她知道自己为何而存在,也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

    而夜渺,她将痛苦隐匿在声色犬马之中,她肆意妄为,视人命于草芥,不断玩弄他人的命运,可到头来,她其实才是个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存在的可怜虫。

    灵鉴从最残酷的战场走来,但她眼中看到的是众生的痛苦,而夜笙手中紧握着的只有自己的过去。

    她妄想和这样的灵鉴对抗,原本就是个笑话。

    “伏渊琴……伏渊琴可以打开阵眼。”

    灵鉴松开了夜渺,“琴在何处?”

    夜渺咳了几声,“渡千帆带走了伏渊琴,但我给他的琴谱是反的,他若是照着弹,只会让博冲河和万泉河同时逆转回原本的河道。”

    渡千帆的心软总是不合时宜的出现。

    他天真地想让每个人都活下,所以他从水府带走了夜渺,和夜渺做了交易。

    他说他打开阵眼救出被困在阵中的夜笙后,会将夜笙带回此处,再将夜渺身上的仙契还给夜笙,如此夜渺不受牵绊,就能可以逃出琼州,而他,会担下一切罪责。

    夜渺觉得他可笑,但还是交出了伏渊琴。

    因为她从未想过离开,她想的是让整个琼州和她一起万劫不复。

    风从遥远的地方来,送来似有若无的琴声。

    缥缈的琴音如泣如诉,像是谁人如浮萍一般难以言说的命运。

    灵鉴和宋辞澜同时变了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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