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鉴之前一直没想明白无咎为何会和古洲人为伍，但看过阿大的记忆，又在它的识海走过一遭，一些细枝末节突然串联起来，厚重的谜团终于被掀开一角。

    她带着宋辞澜从阿大的识海出来，黑水湖中，阿大的躯体被她收入幻化出的水晶球之中，湖底的正中，原本被阿大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地方，露出了正常湖底该有的模样。

    水底一层厚厚的淤泥，淤泥上水草飘摇，有砂石被暗涌掀起，露出下面奇怪的凹痕。

    灵鉴将宋辞澜送出水面，再次下潜。

    她在水下挥舞涤妄，涤妄虽然有种自己被当鸡毛掸子用的感觉，但还是将水下清理得干干净净。

    一副石刻露出了本来面目。

    那是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像，比阿大识海中的那个精细许多。石刻足有七八丈宽，因而有很多细节，面具之上除了太阳图腾之外，还刻着交错的图案，像是堆叠在一起的短木棍，粗细不一，长短交错。

    灵鉴仔细一看才确认，那些图案刻的是人体骨骼，肱骨桡骨相交，胫骨股骨相叠。

    骨头刻画得十分仔细，即便是细微的凸起也不曾出错，像是一个高明的仵作为了传授自己的技艺留下的著作，又像是将一副骸骨肢解拆分后保留了一部分嵌在面具中一般，那些骨头像是在彰显什么，又像是在缅怀什么。

    可古洲人崇敬太阳是因为他们的先祖曾经从太阳中获取了源源不断的力量，那力量使他们的先祖所向披靡，也让他们全族人从此有了受人尊崇的地位，可灵鉴却未曾听过古洲人对骨头有什么崇拜。

    可以确定的是，这些骨头一定对他们意义非凡，所以他们才会将这些骨头刻在了自己崇敬的太阳四周。

    电光火石间，灵鉴终于抓住了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灵光。

    无咎在找仙骨，而古洲一直守着神秘的先祖遗物。

    这先祖遗物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昔年古洲先祖被施以裂魂之刑后，仙骨散落人间，他是堕仙，按说无人敢为他捡骨，但别人不敢，不代表他的后裔不敢，他们那族人中不乏他的狂热信徒，即便被流放，却未曾埋怨过他，留有他几块碎骨也不足为奇。

    古洲人和无咎为伍这事，她此前一直摸不到一点脉络，如今有了仙骨就不一样了，古洲人也许对天界还心生怨恨，那么在遇到另一个天界叛徒无咎之后，他们理所当然地走到了一起。

    他们也许交换了彼此最珍贵的东西，做了交易。

    古洲人将仙骨给了无咎，可无咎呢？他手中有什么？

    她此前还在想彭家湾无咎为何没亲自出手，如此一想，碎骨重铸、仙身再塑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当日在琼州和自己交手后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想来就是借着古洲人的障术隐藏踪迹。

    甚至在彭家湾暗算她，也既有可能是因为他忙着重塑仙身腾不出手。

    但不管他藏着什么样的阴谋，都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宋辞澜，前路也许还有更大的风暴，你准备好了吗？”

    风声烈烈，衣袂翻飞，宋辞澜立于湖边，松风疏朗，灵鉴没有问他要不要去，宋辞澜心中如清风吹过，一扫阴霾。

    她到底没有抛下他。

    “九死不悔。”宋辞澜坚定地说。

    灵鉴嘴角勾起，“我们走。”

    阿苣在旁边叫嚷：“哎，别忘了我啊！还有我，还有我！”

    灵鉴一挥手，将阿苣收入藏山锦囊，“先委屈你在里面住几天。”

    阿苣一声急促的尖叫声还未来得及落下就消失在风中，灵鉴迎风而立，眺望远山，眼中似有一团火焰在慢慢升起。

    没有阿大的黑水湖湖水似乎清澈了些，灵鉴和宋辞澜潜到湖底，又来到那个带着面具的巨大人像旁。

    除了这幅石刻，四周空无一物，宋辞澜一看便知，水下暗道一定和这幅石刻脱不了干系。

    水下暗道原本靠海魂镇守，但阿大的识海被毁、魂魄重获自由，身躯又被灵鉴收入琉璃幻境，暗道的最后一道屏障虽能抵挡一些修士，在灵鉴面前却如同虚设。

    宋辞澜看着灵鉴施法，这些日子她虽极少提及，但他知道她心底憋闷，心中一直压着一团火，此刻灵台重开，不知是有意无意，她施法都比昔日凌厉几分。

    灵鉴施法后，双手撤回身侧。

    水下传来轰隆隆的响动，四周的湖水先是颤抖，而后如同被劈开一般，向两侧分开。眼前巨大的面具随后缓缓移动，面具下方出现一个洞口，两人探头看去，洞中幽深不见底，漆黑一片，像是一口枯井一般，有粗粝刺骨的风迎面袭来，宋辞澜冷不丁一滞。

    “怎么了？”灵鉴问。

    宋辞澜也说不上来，心中似乎有个微弱的声音在阻止自己，似乎这一去会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情。

    “莫名有些不安，总觉得似乎要发生什么。”

    “怕了？”灵鉴并不意外，宋辞澜毕竟和她不同，若真是有些顾虑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她内心还是希望他可以和自己走这一程。

    “只是有些不好的预感而已。没事，我们走吧。”

    灵鉴莫名松了一口气。

    洞口处有开凿出来的石阶，一路向黑暗中延伸。

    两人才踏入洞中，头顶石刻面具便缓缓合上。洞内的通道垂直向下，两人自然不用沿着石阶攀爬，只靠着灵力控制身体，不多时又重新踩在地面上。

    四野漆黑一片，宋辞澜什么也看不清，灵鉴一恢复灵力，身轻如燕、落地无声，气息温度尽数消失，此刻他完全无法判断她里自己有多远。

    还不等他拿出萤火，灵鉴手指一弹，通道内立即有了光，可那光只闪烁一下便又熄灭。

    灵鉴又一次变幻出火光，还是一闪即灭。

    “原来如此。”灵鉴仔细嗅了嗅四周的味道，而后说道：“这是个精心修建的暗道，两侧墙壁涂抹了一种特别的骨胶，会吞没一切光源。”

    宋辞澜闻所未闻，“什么骨胶竟如此神奇？”

    灵鉴说道：“据说是深海中一种大鱼的鱼骨制成，那种鱼在深海中有很多天敌，为了隐藏自己，它便让自己的身躯化作无边黑暗，既能让自己躲过追踪，也能借此捕获食物。它的骨头被制成骨胶之后，不改生前之志，依旧隐匿自己，再趁机吞没靠近它的事物。”

    像是为了印证她说的话，灵鉴又在靠近墙壁的地方变幻出火光，这次的火光还来不及闪烁，就被一团浓重粘稠的黑雾吞没了。

    “天地真是造化无穷。”宋辞澜感慨一句。

    “不过是为了生存不断适应环境而已，只怕它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一辈子生活在深海，死后却被当做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存在。”

    灵鉴停顿了一瞬，声音和光一同消失，宋辞澜难免有些不好的猜测，“元君？”

    “所以你要小心，不要靠近两侧墙壁。”

    灵鉴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黑暗放大了他的触觉，她说话时气息擦过他的耳边。

    宋辞澜才发现她已经离自己很近了，“元君你？”

    灵鉴的嘴角无声勾起，“我自然是能看见的，只是眼下只有穹光和一众特别的夜明珠能照亮这里，前者无法引来，后者我没有，所以——你只能跟着我走。”

    宋辞澜听完她的话，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一时不知道该是怎么个跟法。

    见宋辞澜略有迟疑，灵鉴直接捞起他的手臂，“走吧。”

    她拽着他的衣袖，轻轻一拉，宋辞澜如梦初醒，迈开步子。

    这条路迂回曲折，黑得令人心慌，像是天地未开之时才会有的景象，伸手不见五指，永恒的黑暗让内心一同荒芜。路在脚下，人却不知道该去往何方寻找光明，似乎一个不察，便会被黑暗吞没，从此无知无觉，也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两人不知走了多久，穿过摇摇欲坠的吊桥，踏过崎岖狭窄的路面，如同在艰难的岁月里咬牙前行，摸爬滚打却始终看不到一丝希望，可灵鉴步伐坚定，她深知天亮前的夜最黑，所以不疾不徐地走着，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实实在在，宋辞澜跟着她，似乎不管前路多漫长曲折，心中自有一束光照亮前路。

    再难行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再深的夜也有过去的时候，又拐过一道弯之后，路的尽头，一点白光随着两人前进的步伐渐渐放大。

    黑暗落于身后，眼前已是光芒万丈。

    两人踏入一片白茫茫之中。

    从极致的黑走出来后，又是极致的白。

    眼前的一切都被光芒覆盖，像是初升的太阳，毫不吝啬地照亮世间万物，向天地宣告自己的回归，可与日光不同，这光芒虽然刺眼，却没有一丝温度。

    灵鉴曾在阿大的记忆中见过这样的光，这些光来自同一颗耀眼的珠子。

    放置这颗珠子的地方并不大，被白光充斥后便很难在观察屋内其他事物，宋辞澜进来后没多久就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灵鉴看着这光也觉得心烦，白楞楞的一片，像是太阳拙劣的模仿者。

    于是她一挥手，变幻出一片阴云，裹住了那珠子。

    光变得柔和，宋辞澜终于能睁开眼睛。

    四周空空如也，只中间有座古朴的石台，那颗耀眼的明珠就悬在石台上方，石台正中凹下去一块，里面嵌着一个长约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子。

    匣子是虚掩着的，像是谁匆忙间没来得及盖好，上盖之上刻着一副栩栩如生的场景——山火肆虐，一条长长的火龙在山间蔓延，百兽惊慌逃窜，但整座山已被大火包围，山谷处的平地有无数人跪地，他们在向上天祈求一场大雨，然而太阳高悬不肯离去，有人捶胸间呕出一口血来，痛苦和绝望在山林间蔓延，仿佛末日之景。无路可逃，无处可去，唯有死亡这一条等在前方，哀嚎遍野中，有一人立于山巅，他脚下火舌已至，衣摆火势眼见要烧到腰间，但他丝毫不在意，他仰着头，朝着太阳伸出自己的双臂，他眼中没有怨恨，没有害怕，他在等待，等待亘古不变的太阳赐予他无上的力量。

    无畏者要将你毁灭，无知者怪罪于你。

    唯有我知道，你从遥远的地方来，你不生不灭，你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却又给了天地生的希望，你残酷而温柔，无情而悯恤。

    即便世人躲你，惧你，怨你，而我是你虔诚的信徒，哪怕烈火加身，我心永向你。

    这是古洲先祖对日祈求，太阳降下神力，最后古洲先祖借天火之力以火灭火的故事。

    这曾是古洲人口口相传的故事，也是他们一族荣耀的开端。

    但这荣耀不过百年，便和他们的先祖一起灰飞烟灭。

    宋辞澜和灵鉴相视一眼，二人眼中有相同的猜测。宋辞澜以眼神询问，灵鉴点头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匣。

    木匣中残存的灵气流动，浮云锦特有的香气散开，宋辞澜闻到香气的一瞬间伸手护住了灵鉴的口鼻。

    灵鉴握住他的手腕，“只是旧日天界常用来垫箱子的布料，这味道是本来就有的，没有毒。”

    宋辞澜一脸讪讪地收回了手。

    浮云锦如其名，如白云一般柔软，所以常被用来垫箱子，但眼前的箱子中，除了这块布之外，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