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还沉浸在错综复杂的难过之中，没有抬头。

    “你在这里坐着，等我一会。”江潮生说完，人就一溜烟消失了。

    林望舒独自坐在跃进楼前的台阶上，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她不知道江潮生要去做什么，只觉得世界空荡荡的，只剩她孤零零的。

    过了一会，江潮生回来了。他气喘吁吁的，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耷拉了下来。他头上的汗滴在阳光的照耀下，亮晶晶的。

    他手中拿着两根甜筒，将其中一根递给了林望舒。

    “就算明天世界要毁灭了,也不能不吃冰激凌啊。”江潮生挑眉，“对吧，课代表？”

    林望舒接过甜筒，轻轻舔了一下，是她最喜欢的草莓味。

    江潮生顺势坐在她的旁边，边吃甜筒边看向她。林望舒吃甜筒的时候向来是最专注的，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

    江潮生哪怕不看也知道，吃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的林望舒，会满足地微微眯起眼睛，好像食物会在她脑海里唱歌一样，会无意识地用她穿着的白色帆布鞋的鞋尖有节奏地点地。校服的裤脚对她来说有点太肥大了，显得空荡荡的，此刻便会随着她的节拍轻轻晃荡。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江潮生抿嘴一笑，吃了一口甜筒。

    “江潮生，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请我吃甜筒吗？”林望舒歪着头看向他，“准确来说，不是请我，是请大家。”

    江潮生点点头。

    “那一次好像忘记跟你说道谢了。算上这一次，谢谢你啊。江潮生，你真好。”林望舒说着，见甜筒快化了，又马上咬了一大口。

    那是高一下的六月一日，儿童节。那天中午，林望舒坐着公交去离学校很近的商场。商场因地制宜，负一楼卖蔬菜水果各种零食，一楼卖首饰和学生都喜欢的各种玩偶，二楼卖衣服鞋子。

    三楼则开了一个书城，既有各类辅导资料，也有流行的各类小说，还专门设计了许多座椅，为的就是吸引学生前来消费。

    儿童节那天商场很热闹，五彩缤纷的气球挂得到处都是，店员们拿着喇叭喊着自家的促销活动。

    连三楼的书城也不能免俗。林望舒买的两本辅导书打了八六折。书城老板看她穿着一中校服，还经常来光顾自家生意，笑着送给了她一个小布偶挂饰，还祝她“儿童节快乐”。

    捧着辅导书离开的时候，林望舒低头看了眼自家掌心中的小布偶。小布偶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有点丑，不过嘛，免费的就不要要求那么高了。

    林望舒翘起了嘴角，得到了小便宜后，此刻她真心实意地歌颂这个节日。外公外婆上了年纪，完全没有儿童节这个概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将会是她收到的唯一一个儿童节礼物了。

    她忽然心血来潮，想去逛一逛二楼的服装区。之后的很多时刻，她都后悔做出了这个决定。

    她假装漫无目的地闲逛，其实是想看一眼挂在橱窗里的一条蓝色裙子。那条裙子可能没什么特别的，但她就是一眼喜欢上了。

    裙子的裙摆是一层叠着一层的，上面缝着许多小亮片、小珍珠。在商场的聚光灯下，闪闪发光，像是人鱼公主刚离开大海，躺在礁石上懒洋洋晒着太阳时的尾鳍。

    这件衣服不适合日常穿，最重要的是，它很昂贵，高达388。林望舒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花这么多钱买一个华而不实的东西。

    但她实在忘不了它。她总觉得，那条裙子穿在自己身上，一定会好看的。它象征着少女时期一个美好的幻梦，似乎穿上它，就能从一只灰扑扑的丑小鸭蜕变为一只美丽的白天鹅。

    就在她站在远处欣赏它的时候，一个烫着时髦卷发的女人，牵着自己女儿的手走过来。

    “妈妈，这条裙子好漂亮，我想要。”那个女孩说。

    那个女人笑着摸了摸那个女孩的脑门，轻声说着什么，很快二人走进店里，再次出来时手中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里面就装着那条林望舒连试穿都没有勇气的裙子。

    林望舒躲在一边，看着二人说说笑笑地远去，脸上所有的笑意都消失了。

    那个时髦的女人，就是她的母亲。她牵着的那个女孩，身上穿着裁剪适宜、款式时尚的校服，那是全市学费最昂贵的私立初中，一般都是考不上好初中的富家子弟才会就读。

    林望舒的户籍在老家乡村，尽管小升初那年考出了一个非常优秀的成绩，但是按照规定，也只能上她们那个偏远县城的一中。她费了很大很大的工夫，才自招考上了市一中的高中部。

    考上市一中那天外公外婆非常高兴，置办了一大桌酒席。连从来只给她一些微薄生活费的父母也从市中心驱车赶来，包了红包。

    外公外婆当即决定，搬到市中心陪读，顺便可以多见一见自己的亲闺女。

    二老总是会摸着她的脑袋告诉她，妈妈还是爱她的，她的名字“望舒”两字就是妈妈取的，是月亮女神的意思。

    林望舒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失去了那条裙子，橱窗里的塑料模特一下子黯然失色了下来，店员为了美观，给它套上了一件灰色的T恤。

    那对母女牵着手，带着林望舒心心念念了很久的裙子，在挂满气球和“六一快乐”的牌子的商场里，渐渐远去了，最终消失在人海里。

    林望舒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从来都不属于她的东西，被彻彻底底地夺走了。连带那个美好的幻梦，也彻底破碎了。

    “切，谁稀罕她的礼物，我有外公外婆对我好就够了。”林望舒抱着胸前的两本辅导资料，昂首阔步地往外走。

    她还想骂一骂那条裙子，什么388，这个数字简直就是在骂人嘛。况且，况且……它也没那么好看，无非是聚光灯增添了它的美貌而已。

    但她最后还是舍不得骂那条裙子。

    路边行人匆匆。无数的父母牵着孩子从她身边经过，说着“想要什么礼物自己挑吧”“下次再考班级倒数就没有礼物了哦”这种话。

    林望舒突然很后悔，她应该直接回学校的，她想。

    如果她没有来商场二楼，那之后再经过这个橱窗前，找不到这条漂亮裙子了，她也只会有点小小的遗憾。她会幻想很多，并且祝福最终能够拥有它的幸运儿、那个不知名的女孩可以有个闪闪发光的青春。

    那天真的很不凑巧，她就差一点点，就可以赶上最近的那趟公交了。最后坐上下一班公交回到学校时，整个人因为奔跑狼狈极了，还在体育课上迟到了，被体育老师批了一顿。

    体育课的日常训练结束后，男生在打篮球，姜丽丽和钱春华在打羽毛球。林望舒借口身体不舒服，坐在阴凉处休息。

    临近下课的时候，人群中出现了一阵欢呼。

    “江总大气啊。”有男生起哄着。

    林望舒抬头看去，江潮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去小卖部，买了一大袋冰激凌，说是送给大家的儿童节礼物。

    她提不起来精神，就没有去领。

    “课代表，赏脸吃根甜筒吧。”少年清冽的声音响起，一根草莓味的甜筒递到了她的跟前。

    她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少年的脸庞上。

    他应该是刚打完篮球，脸上还在滴汗，但并不像大部分运动过后的男生一样有怪味，相反，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兰草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少年半弯着腰，伸直了胳膊。他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真诚，像是月光下的江水，有种别样的温柔。

    林望舒僵硬地接过甜筒，撕开包装袋。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的心脏嚣张地狂跳，怎么压制都不听话，似乎会永远这样疯狂下去。

    她为了掩饰自己的脸红，低头吃着甜筒。

    他却好像松了口气，笑着说了声：“儿童节快乐。”

    那根甜筒，是林望舒收到的唯二的儿童节礼物。

    江潮生是第一次听到林望舒说这个故事，他的心有些钝钝的痛。

    “别伤心，他们不知道，自己失去的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儿。”江潮生轻轻摸了摸林望舒的头发。

    “切，我那时候是年纪小，不懂事。”林望舒撇撇嘴，“我现在才不会为那两个人难过。只有做出成就才能得到一点点认可，这种爱，太廉价了。我才不需要。”

    她跌落尘埃的那十年里，失去前途、失去容貌、失去希望。逢年过节时，她甚至没有收到所谓的“爸爸妈妈”一个节日祝福。

    她曾经拼尽全力去证明自己，只为了拥有一点平庸的孩子生来就有的东西。一着不慎，最后也失去了。

    “我只是发现，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比纸都脆弱，全靠那点光环和利益捆绑着。倘若天上的月亮不能折射日光，也不会有人再为它写诗了吧。不会发光的月亮，就是一块大一点的、上面坑坑洼洼的石头而已。”林望舒漫不经心地说。

    “林望舒，别用他们的眼睛来看月亮。”江潮生认真地看向她的眼睛，“月亮就是月亮。它高兴发光就是发光的月亮，它不发光就是懒得发光的月亮。千年前的月亮是月亮，现在的也是。”

    林望舒有些脸红，毕竟她以前有个外号叫“小月亮”来着。

    “你知道吗，自从那天开始，我才发现……发现你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发现我真的喜欢上了你。

    “现在也是。”她补充道。

    “我知道啊。”江潮生挑眉，林望舒的心脏又开始不听话地狂跳。他说：“我当然好啊。”

    “不过，有件事你肯定不知道。”江潮生说着，又有些得意。

    “什么事？”林望舒问。可是不管怎么逼问，他就是不说。

    “嘘，秘密。”江潮生眨眨眼。

    其实那天，他并不是心血来潮才请所有人吃冰棒的。他想要的，只是让那个坐在树荫下垂头丧气的小姑娘能够开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