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舒上楼的时候，看了看口袋中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现在时间是2010年5月26日23:00。

    按照记忆里的惯例，外公外婆应该已经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走上楼，轻轻推开门。

    “小舒回来啦。”外婆的声音从房间中响起。“对啊。”林望舒回答。

    很快，外婆从房间中走出，一边埋怨她回来太晚，一边从厨房端来了一碗温热的面条。

    “过生日就是要吃面的哟，这样就能长命百岁了。”外婆给她拿了筷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快吃吧。”

    “噢。”林望舒有些鼻酸，埋头吃着面条。

    面汤澄澈，面条劲道。面底下埋着几尾虾，面上卧着一个黄灿灿的溏心蛋。

    “外婆，咱家的面条有什么秘方吗，外面都做不出这个味道，能不能教教我。”林望舒吸溜着面条，抬头问。

    “哼，老婆子，别告诉她。”外公穿着睡衣，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了饭桌前，“等你长大了，想吃了就回家来。什么都教给你了，将来跟哪个臭小子跑了，一年到头不着家。我跟你外婆不就成留守老人了。”

    “那叫空巢老人。”外婆白了他一眼，“再说，我们小舒哪里是那种人。”

    “就是就是，我哪里那么没良心。”林望舒瞪圆了眼，“更何况，哪里的臭小子比得上我外公外婆。”

    外公双手抱胸，吹胡子瞪眼：“还敢说没有，刚刚楼下的那小子是谁？”

    “还一步三回头的，还‘林望舒，明天见~’，呵。”外公掐着嗓子模仿着。

    林望舒的脸“唰”一下红了，她低着头，不敢说话。

    “去去去。”外婆轻轻给了外公一拳，“小舒长大了，有玩得好的男同学很正常。不过啊，小舒要是有了男朋友，一定要告诉外公外婆，我们帮你把把关。”

    林望舒点点头，看着外公外婆慈爱的脸庞，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个没良心的小孩。

    她的父母在很小的时候就分开了，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开启了新的生活。作为那段失败婚姻的纪念品，没有人想要林望舒。

    只有外公外婆，一直陪着她长大。可是她后来却为了逃避那段痛苦的回忆，远离家乡，成了外公外婆手中断了线的风筝。

    她一直没有走出来，一个人带着面具在社会里穿梭，灵魂仿佛独立在世界之外。

    两位老人为她安排相亲、给她介绍同龄的朋友，简直是操碎了心，可一个困囿在过去的人，是没有满足二老期待的力量的。她坚信，是自己的存在，加速了外公外婆的衰老。

    “不管是男是女，你身边至少要有个伴啊。”在一次电话里，外婆这么说道。可是直到最后，她也没有把所谓的伴带给二老看。

    “碗放着，我等会给你洗，快去睡吧。”外婆摸了摸她的头。

    她摇摇头，去厨房把碗洗干净了。出了厨房，两个老人还在等她。

    她看着老人头上的银发，轻轻给了他们一人一个拥抱。“外公外婆，谢谢你们。”她说。

    进到自己的房间后，她还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这孩子，真是越来越肉麻了。”他的声音有些得意。“快睡吧你。”外婆的声音里也带了点笑意。

    房间里床上放着一件崭新的蓝色格子裙，是她16岁的生日礼物。

    第二天清晨，林望舒从睡梦中惊醒。她猛地坐起，胸口上下起伏。

    但抬头看到的是粉刷成蓝色的天花板，低头是她从小盖到大的青花瓷色被子。她抬起自己的双臂，上面洁白如新。她拿过床头的诺基亚打开，里面时间显示的是“2010年5月27日”。

    门外传来外公炒菜的香气，她深吸一口气，应该是她最喜欢的番茄炒鸡蛋。

    换好衣服，推开门，进卫生间洗漱。

    林望舒盯着镜子中的女孩看了很久。镜中的她脸庞白皙光洁，除了眼睛底下那一点小痣，没有多余的瑕疵。眉眼都稍显稚气。

    镜子中的人审视地看着她，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迷茫。

    林望舒感到有些陌生。她的手触摸上镜子，挤出了一个微笑，嘴角旋开了一个可爱的梨涡。

    她差点以为，自己又要在那间没有人气的出租屋里醒来了。

    “别臭美了，快点过来吃饭。”外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思，把她拉回了地面。

    吃饱饭后，林望舒背着书包朝学校走去。沐浴着16岁的阳光，她无端滋生出了勇气。好像她只要伸出手，就一定能阻止明天发生的灾难，重启所有人的人生。

    “叮铃铃”有人经过她身边时，拨动了自行车铃铛。

    她抬起头一看，是江潮生。

    他坐在自行车上，看了看表：“还不快点，要迟到了。”

    饶是话这么说，但他还是把速度放到跟她一样慢。

    林望舒也看了一眼自己的粉红色电子表：“还有十分钟呢，还早呢。”

    “噢，不愧是踩点大王，今天早上是语文早读呀课代表。”江潮生戏谑地看着她。

    看到她眼中露出的迷茫，他出声提醒：“17岁的林望舒今天要领读。”

    林望舒瞪大了眼，背着书包小跑了起来。

    “诶，我们的作战计划没忘吧。”江潮生问。林望舒边跑边点点头。

    到了校门口，林望舒的脚步一下子慢了下来。

    校门口中间地带被保安围着，一个中年男人手中抱着一个相框，里面装着一张灰白的照片。另几个人拿着花圈，一个妇女跪在地上哀嚎：“无良学校，还我孩子啊——”

    踩点上学的学生们有的低头赶紧进入学校，生怕惹上是非；有的窃窃私语，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

    “前几天高一有人跳楼了，你不知道啊？”“听说是学习压力太大了。”“真可怜……”学生们的议论声传进林望舒的耳朵。

    “呵。”众多声音中，有一声冷笑格外突出，“人活着不管她，人没了在这里假惺惺。”

    林望舒转头看去，是一个女生。那个女生面无表情，校服下的拳头却攥紧了。

    “快走吧课代表，要迟到了。”江潮生拽了拽她的衣袖。她回过神，也跟着进去。

    这样的事情在每所学校似乎都会发生。学校赔钱了事，学生议论过后便不会再想起，最多新闻媒体再聘请几个专家，呼吁社会关注一下青少年的心理健康。至此，一条人命便不会再掀起任何风浪，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

    早读结束后，外面的家长似乎被领导安抚下了，没有再闹了。

    班上的人叽叽喳喳地开始讨论到底发生了什么。很快，教语文的秦老师来了。她用课本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开始上课。

    时隔多年坐在教室内，林望舒完全没有在听老师今天讲的到底是《逍遥游》还是《滕王阁序》。

    她只是看着表，等着秒针分针慢慢转动。

    “老师，我肚子痛。”时钟转到八点半，林望舒举起手喊。

    “没事吧？”秦老师关切地看向林望舒，只见她抬起头，一张小脸煞白、额头上滴下了大滴大滴的汗。

    “需要叫家长吗？”老师问，放下了手中的书，走到林望舒身边摸了摸她的额头。

    林望舒摇摇头：“我……我去医务室就好。”说着说着，便准备起身。

    秦老师一把按住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你一个人去，那怎么行。哎，我又要上课不能走开，要不……”她环顾四周，不知道叫谁去陪林望舒。

    “老师，要不我陪林望舒去医务室吧。”江潮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哦——”班上出现了起哄声。

    原先刚要开口的姜丽丽和钱春华瞬间闭上了嘴，眼中的担忧一下子转化为了赞许。二人对视一眼，姜丽丽悄悄比了个大拇指，她的眼神似乎在说着“真牛啊一晚就拿下了，不愧是我姜丽丽的好朋友，真有种啊”。

    秦老师还有些犹豫，江潮生就已经走出座位，扶起林望舒了。

    “诶……”秦老师还想说些什么。

    “帮助同学，应该的应该的。”他头也不回地回答。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直接走出班级，留下两岸猿声啼不住的高二十三班全体同学。

    “咱们班江同学，这人还怪好的。”秦老师感慨道。

    班上的同学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走出班级以后，林望舒恢复了正常，面无表情地向前走着。

    “诶，课代表，你刚刚好厉害。”江潮生拍了拍她的肩膀，“怎么做到的，简直可以去演戏了。”

    林望舒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嘴角绽放了甜甜的梨涡：“小意思啦，我只是把我遇到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

    少年的手慢慢收回，垂下。他突然很想把她的嘴角压下来，然后告诉她，在他面前，不开心可以不笑的。

    到底是经历了怎样黑暗的岁月，才能只是想想，就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呢？江潮生不知道，他也不忍想象。

    二人走到楼道里的时候，江潮生的小灵通也恰到好处地响起。他接起来。

    “喂，你们怎么回事？”电话那头的大叔操着浓厚的乡音，“不是说让我来学校维修电路的吗，咋滴门口保安不让我进啊。”

    “不好意思，您先等一下，我们马上到门口接您。”江潮生道着歉，两人同时加快了脚步。

    “哦，带上这个，可信度高一点。”江潮生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袖章，递给林望舒一个。

    “学生会的东西，你怎么弄到的？”林望舒接过，有些吃惊。

    “唔……不知道呢。”江潮生笑得有些欠揍，“也许是我会魔法吧。”

    二人到达校门口后，林望舒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和保安交涉。

    “钱校长让我们来的。他说学校跃进楼电路有些老化了，再加上明天晚上不是要办校庆嘛，以防万一先叫人来检查一下。”林望舒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

    保安在不久前还经历了一场骚乱，此刻已经有些劳累了。他狐疑地看了林望舒一眼。

    她淡定十足，还轻声催促：“叔叔，可以快点放人吗？等会弄完我们还得回班级上课呢。”

    保安大叔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走。

    二人领着电工大叔畅通无阻地走到跃进楼。电工大叔经过一番检查，说：“确实有点老化了，你凑近闻闻，是不是还能闻到一点焦味。”

    林望舒闻了一下，点点头。

    “换电路可以，只是这个价格嘛……”电工大叔欲言又止。

    “多一点没关系，我们只有一个要求，今天要全部弄完。”林望舒回答道。

    “行，你们校长真是爽快人。”电工大叔哈哈大笑，“那啥，我的娃也在你们一中上课，今年读高一。我给你们打个折吧，就一千块。”

    林望舒伸出手，江潮生从校服口袋里数出十张鲜红的人民币，放到她的手上。林望舒递给了电工大叔，他点了点金额，随后开始干活。

    为了保险起见，林望舒和江潮生还是去了一趟医务室，做了点检查，拿了药。

    回到跃进楼，电工大叔活也干得差不多了，于是告辞要走。

    今天学校的领导老师可能都在处理早上校门口的那起事件，没什么人注意到正在维修的电工，所以一切顺利得出奇。

    林望舒长舒一口气，先递给江潮生五百，然后认真地说：“今天谢谢你帮我，剩下的五百我会慢慢还你的。”

    江潮生没有收下，他只是笑着说：“诶，课代表，你傻不傻呀。你救了我的命诶，居然还要给我钱。快收回去吧，我呢，还是有点小钱的。”

    “你怎么能相信我是在救你呢，万一我只是在发神经呢？”林望舒歪着头看向他。

    江潮生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了。刚刚你在跟保安交涉的时候，我彻底确定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二十六岁的林望舒。”

    “为什么？”林望舒问。

    “十七岁的林望舒，撒谎会脸红。”江潮生轻声说。

    这一刻，林望舒的心仿佛被一下揪紧了。她甚至无颜抬头，去面对十七岁的江潮生，那个她喜欢了很久很久的人。

    十七岁的林望舒，天真、执着、勇敢，她怀揣着对未来所有美好的期待，永远鲜活，永远明亮。她有资格大大方方地去爱任何一个人，也能够大大方方地去索取任何一个人的爱。

    二十七岁的林望舒，市侩、孤僻、懦弱，她没有朋友，没有理想，也没有家人。在钢筋水泥铸就的城市里，活得像一个游魂。

    她蹲坐在台阶上，攥紧了自己校服的衣角，自嘲地说道：“让你失望了,江潮生。我没有成为出名的大作家，你送我的蓝色钢笔是派不上用场了。我唯一学会的就是，怎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成长是一场鲜血淋漓的阵痛，但是对于林望舒来说，这份代价太过沉重了一点。

    她眼睛酸酸涩涩的，扁扁嘴，很想哭。那么多绝望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就是觉得，特别委屈，特别、特别委屈。

    江潮生半蹲下来，只是笑着说：“太好了。”

    “好什么呀！”她带着哭腔，锤了他一拳。

    “诶，怎么还打人呢课代表？”江潮生挨了一拳，却还只是笑，“我只是觉得，你能学会保护自己，真是太好了。如果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每天却只能看着你老老实实地受人欺负，我会很难过的。”

    江潮生想起自己看过的一部电影，叫做《死神来了》。注定要离开的人，无论如何挣扎，却仍然逃不开命定的结局。

    “假如，我是说假如啊课代表。要是一切结果都注定无法更改，你要去遇见新的人，开启新的生活。”江潮生说。

    比起她忘了他，他更害怕的是，她过得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