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

    6 月色

    晚自习下课后,尽管祁修远表示不想吃东西,还是被几个男生以“顺路”、“帮忙拿东西”为由拖到了食堂门口,就差把他推到档口前排队了。

    祁修远接过朋友的东西,再三表示自己会在门口等他们,这才被另外几人放过。

    他拎着个书包,又揣着一副乒乓球拍,倚着食堂门口的柱子,隔着憧憧人影,欣赏起夜色中的校园。

    月光如水,洒了一地的清辉。操场上有男生打球,有女生夜跑,有人追逐打闹,有人携手漫步。这些来往于教室、食堂、小卖店和宿舍的人,各说各的、各走各的、各玩各的,热闹极了。

    同他身后的食堂一样,操场也像口沸腾的锅——只不过一边顶的是昏黄的灯光,另一边沐的是清冷的月色。

    身处其间,他没来由地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有些按捺不住心头的雀跃。他抬头向天上望去,去瞧那在天幕中格外耀眼的月亮。

    今夜又是一轮满月。

    那个人曾经请他看的,也是这样的一轮圆月。

    那天轮到他们小组值日,祁修远倒了垃圾回来却只见同桌一人。

    她利落地拖着地,解释道:“他们两个说今晚没吃上晚饭,这会儿要去吃点宵夜,怕去晚了食堂没吃的了。”

    祁修远点点头,放好垃圾桶,又听见她说“我看这里也没多少事了,就答应让他们先走了。你也先回宿舍洗漱吧,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祁修远没应答,只是拧了湿抹布开始擦黑板,而后又收拾讲桌,和同桌一起挪动没摆整齐的桌椅板凳。

    两个人干活终究是要慢些,等他们准备离开时,其他班级已经没人了。当初一4班的灯也关上时,整层楼都暗了下来。

    祁修远借着月光给教室门上锁,忽听得在走廊尽头洗手的同桌叫到:

    “哇,快来!请你看月亮!”

    女孩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楼层中显得尤为突出。

    他寻声望过去,只见楼梯口的人侧身盯着楼道外墙,一手甩着水珠,一手指着墙上的镂空处。

    一束一束的月光透过墙上梅花状孔隙照到她身上,明亮,又柔和。

    她转过头来,莞尔一笑:“尤其是从这里看,好漂亮!”

    那一刻,他突然就懂了什么叫作怦然心动。

    于是他走过去,看了看她,又抬头望着月亮,语调温柔,“确实很美”。

    女孩却突然显得很不好意思,像要为自己突如其来的邀约而找补似的:“我就是想起今天语文课上孙老师提到的那句诗,‘皎皎空中孤月轮’,突然觉得很应景。”

    那天正学到苏轼的《水调歌头》,课上语文老师顺嘴补充了许多写到月亮的诗句。祁修远记得,这句‘皎皎空中孤月轮’出自著名的《春江花月夜》。

    “对,很是合适。而且透过这些洞看过去,似乎更别致了。”

    “是吧!”女孩得意,如花笑靥比那皎月还夺目,“看着这样美的景致,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祁修远愕然,她竟然注意到了?

    那几日他刚得知父母各自有了新的家庭,又担心独自在家无人照顾的生病的爷爷,有那么点闷闷不乐。但他记得自己从未在学校中表露过半分,也认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却不想同桌如此细心。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是要窥探你的隐私,”女孩有些着急,慌忙摆了摆手,“我只是希望你能开心一点。”

    他眼睛亮亮的,点了点头,“嗯,谢谢。”

    女孩似是落荒而逃,只留下一句“走了”。

    “哟,看月亮呢?这么有情调?”冯赟用肩膀撞了祁修远一下,递过手上的炸串。

    祁修远回过神来,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拿远些,别把油弄我身上。”

    “挑一串呗,我请客。”他故意把几串炸串往祁修远身前凑了凑,又抖了抖串上的辣椒面。

    “不吃不吃,拿走拿走。”祁修远绕到柱子的另一侧,又问:“其他人呢?”

    “排队撒辣椒面呢,快了。”

    冯赟接过自己的包,和祁修远一样背靠着柱子,学着他的样子抬头看着月亮,一边吃东西一边搭话,一起等待着同伴。

    舒颜甫一洗漱完就翻开了试卷和笔记本,复习起今晚学的数学和物理。只是没看多久,母亲就来催她睡觉了,一看时间,不过才11点。

    对于后世的许多人来说,11点还很早,况且上辈子的舒颜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在12点前睡了。

    高中那会儿是大家都卷,她学不学都慌得睡不着;大学那会儿是大家夜生活都很丰富,她玩不玩都睡不了;工作后是白天实在太忙,她总忍不住熬到深夜上网娱乐;甚至是刚来这儿的前几天,她也为考试悄悄熬到了深夜。

    “身体为重”,舒妈妈替她合上书本,柔声劝道。

    她想起白天化学课上赵老师说的“熬一天夜十天都补不回来”,又想起上辈子那个憔悴秃头的自己,终于决定还是去好好睡觉。

    只是熬了快十年夜的习惯使然,舒颜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她实在无聊,又不想开灯惊动父母,便起身拉开了窗帘,伏在窗边,静静地望着外面的世界。

    此刻的山间小镇已经完全静下来了,尤其是这镇上的街道,没有灯光,没有行人,没有虫鸣,也没有犬吠,只有满街的月光,亮如白昼。不同于早晨喧闹欢腾的市集,夜晚的街道十分的静谧祥和。

    远处的建筑和高树也只余一个黑影,和亮堂堂的圆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月亮高悬在万里无云的碧空里,仿佛带着一丝寒意。如水的月光倾泻在舒颜身上,让她不自觉拢了拢外套。

    说起来,她有多久没像这样好好看看月亮了呢?无论是残月还是满月,仿佛是离开小镇后,眼中便只剩满世界的霓虹了吧。这会儿这么一看,突然觉得有些遗憾,以前的自己好像错过了许多东西。

    她摇摇头,拂去内心的伤感,计划起抱大腿的事情来——

    总是占着祁修远同桌的位置补习是肯定不太好的,也容易被打扰;走廊和操场并不方便学习,小花园倒是幽僻,但是容易引人误会……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教室最合适。

    得想办法跟他坐近一点,或者是直接进入他的小组,当然了要是能成为同桌就更好了……她这么盘算着,又记起她俩短暂的同桌时光。

    那时初一才开学,座位和小组都是班主任随机分的。当她得知同桌祁修远的小升初成绩比自己低了五六分时,心里有点不屑。

    祁修远特认真地向她解释:“我这是老马失蹄。”

    舒颜没回答他,心里却想:屁咧,真正老马失蹄的是像我这样差0.5分就考到县里的人,你差这么多不就是个差生吗?

    如今的舒颜很是不理解那时的自己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看不起别人的,明明大家都没有考上县里的中学,明明大家都不过半斤八两,明明大家都是同学。

    或许是年少无知,又或许是年少轻狂。

    不过没过几天舒颜这个靠勤奋取得好成绩的选手就对祁修远改观了,因为他是真的聪明:知识一点就透,各科目游刃有余,尤其是数学更是举一反三。

    她悟了,她不该目中无人,更不该看不起其他同学。所以当祁修远某次小测没考好时,她还认真安慰:“像你这么厉害的人,何必在意一次小小的失败”。

    她是真心佩服能力强的人,所以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向同桌学习,更把他作为自己要竞争超越的目标。

    可是第一次期中考后班级就按ABCD的成绩分组了,然后他们俩就再也没有同桌过。

    不过好在二人成绩相近,班级位次总是相连,一二小组的座位也始终在前后几排,所以两人时常有机会探讨各科内容,也算是互帮互助共同进步了。

    若说唯一的进步不了的例外,那就是英语了。

    其实也不止是他们俩的英语不好。那时候4班的英语烂得出名,班级平均分比本来就不好看的年级平均分还低近二十分。这种情况要搁后来舒颜工作的学校,是直接辞退的程度。但在这样的山区公立中学里,几乎无人在意。

    英语老师孙一五带完这届刚好退休,平时没什么精力和心思管学生,绝大多数的作业也是只布置不批改,偶有的习题课更是直接让学生互相答疑。至于寻常上课,以舒颜教了两年英语的眼光来看,堪称糊弄。

    孙一五的英语课,课文随口翻译的,不讲句型也不论逻辑更不管对不对;语法仿佛口播广告,大部分人记都没记住,更遑论理解运用;听力录音就更离谱了,攒够半本书了才拎着录音机来放一次……

    那时的他们都没什么见识,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反正就是学不懂英语。

    按理说,学不懂更应该主动去找老师答疑解惑,但又有几个几学生敢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找老师?就舒颜上辈子的教学经验来看,即便强调了再多遍的“不懂就来问”,即便老师表现得多么亲切友好,实际能去问问题的人仍是寥寥无几。

    那时班上还是有像程睿这样英语出色的同学,所以舒颜和祁修远都认为英语不行是自己不够用功,或许还因为自己天生就学不来英语。

    但后来还是舒颜运气好些,中考英语成绩并不算难看,最终得以压线进入了市一中。

    只是她没庆幸多久,就被高中的第一堂英语课打击了个半死。

    那时班主任兼英语老师用中文做了一通介绍,然后语速稍快地说:“OK, extbook and turn to the page he vocabularies and expressions in unit1.”(好的,现在翻到课本第九十页,一起看1单元的词汇和表达。)

    尽管以现在的目光来看,这只不过是一个很简单很基础的句子,但当年的舒颜一个没忍住,泪撒课堂:因为大家都在翻书,而她根本没听清要干什么。

    老师被她突如其来的哭泣吓坏了,忙问她怎么回事,但她却只是摇头,怎么也不肯说话——不想让自己的难堪人尽皆知,也害怕自己这个乡下土包子被众人看不起。

    她自卑于自己奇差的英语能力,更惶恐于自己的蠢笨与无知。

    舒颜守着那该死的骄傲,最终让此事不了了之。但那节课给她带来的恐惧已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让她整个高中都在英语上诚惶诚恐,学得苟延残喘。

    现下回过头来看,一方面确实是因为初中英语老师没有在学习上做好引导,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早早地就放弃了英语的学习。她提前否定了自己,没有去找正确的方法,也没能挣扎着再向前一步,更没能尽早发现,英语并不难。

    好在如今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了,且不说舒颜已经学了这么多年的英语,单是工作这两年,为了拿出教学成绩,她都把初中英语研究多少遍了——重点难点高频考点,总是万变不离其宗。

    但她现在不得不面对拖后腿的其他科目。

    为今之计,还是和祁修远坐同桌能让两人实现利益最大化。

    只是,万一祁修远自己不愿意,万一他的组员的成绩都没什么变动,万一有人桁架阻碍,那都没办法调换。

    那就得再想法子和他坐近些,怎么办才好呢?

    她盯着月亮出神,不觉已至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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