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形

    叶琅风又一次掀起箱盖。

    幻境中过了一年,玄晨从自己身体里取内丹的次数与日俱减。这倒是没什么出人意料的:他成天绕着白姑娘打转,相当没空,后者像是他新发现的大玩具一般,属于尚未收入囊中又时时都有新鲜感的那类,怎么也不会腻。白姑娘啊白姑娘,她是见多识广的白姑娘,虽然一直没有想起自己姓甚名谁,残留于她脑海中的百般风景却已经足够玄晨去欣赏。

    他成日和白姑娘待在一处,每时每刻都舍不得走,能取出内丹的空档自然也大大减少了。有时缠人缠得紧了,更是干脆将这事儿直接给忘去了九霄云外。什么记录,什么封存,他只顾得上当一只白姑娘的小尾巴——

    最长的一次,足足过了一月有余,他才蓦地想起这事儿,意思意思地取出内丹,又随手扔在自家的金山银山里。

    吃了不少内丹的叶琅风:……

    她这平日里的吃食,好像还挺“富贵”。

    内丹取得慢,幻境也跟着变了,加长、加量,一段更比一段长。也不知这幻境的时间流速与现实中是否等同,不过,应当是幻境中更快,而现实中更慢。

    毕竟……幻境中已是一年过去,福地中却还始终没人找过来,叶琅风日日靠吃这些个清汤寡水度日,也还活着,没死——

    甚至还又突破了一次。

    不出意外,叶琅风已经顺利到达了炼气末期。待修炼至筑基期,修士的身体便能自觉自发地辟谷了——她离成功只一步之遥。

    小蛇越来越大,要是再长一段时间,或许就能变成他们初初相见时的大小了。不仅如此,肉眼可见的身量在逐渐增长,不可见的重量也在不断增加,隐有超越从前的势头。叶琅风起身,她习惯了在幻境中随意来去的感觉,现下回到自个儿的身体,居然还有些不适应了。手腕被缠在上头的某蛇狠狠一坠,差点儿没端住。她垂眸看一眼,无奈:“你……要不要换个地方?”

    小蛇歪头,小蛇思考。

    叶琅风和它对视了一阵,忽然发觉:这只小蛇的眼睛一片灿金,眼梢细长,是极普遍的蛇眼,可深处的眸子又是溜圆溜圆的,很有点儿饱满的可爱,和玄晨的双眼……

    其实挺像。

    思考间,小家伙也终于找着了心向往之的好地方。它轻轻扇着小翅膀,扑棱扑棱,很快从叶琅风的手腕上斜飞下来,身子一绕,就稳稳地绕在了她的腰间。末了,还是用那金光灿灿的大眼睛瞧一瞧叶琅风,像在问:这里可以吗?

    是从手镯变身成腰带了。

    这位置倒是选得不错,比起之前,更方便叶琅风活动。只是有些苦了小蛇:它变大长长了不少,却还不够长,虽说叶琅风的腰是挺细,可它也还是没法松快地缠上一圈的。要待在这里,只能尽力把身子抻直,再咬住自己的尾巴,固定之。不知道这样极力把身子绷直会不会难受,不过,叶琅风本人确实是没什么感觉——

    小蛇当真是条合格的腰带,碧绿、细长,既有几分美感,还不会叫人觉得勒。

    叶琅风默许了。

    箱盖一开,小蛇又飞也似地一窜,从浅浅一箱底的内丹中挑出一颗,用尾巴拱着、身子托着,把它给送到了叶琅风的眼前。她却没着急着接,而是扫视一圈,先将剩余的内丹给清点了一遍。一,二,三……

    内丹所剩不多,七颗而已。

    叶琅风发了一阵呆,而后才伸出手去,拿起小蛇递来的那颗内丹。但很快地,她又回过神来、定下心去:故事好像已经要到尾声,能吃的食物不多了,她也该抓紧时间,努力把这最后一个境界给突破了。

    前功尽弃还是一举功成,就看这七颗内丹了。

    幻境每次都来得很快,叶琅风依然选择一饮而尽。

    ——————

    村子无法进出,四季却不受影响,依然照常轮转。

    天气一日一日冷下来,叶落一茬又一茬。山林秃了大半,呈现出一种沉寂的黑白,半死不活一般,蔫蔫地立着。在顽强挣扎的树叶们彻底掉光之前,雪来了。

    风雪同来,夹在风流中的是鹅毛般的雪片:这村子的四季一向分明且极具特征,春是暖阳花开,夏是烈日炎炎,秋丰收,冬极寒——也不知它到底是在神州的哪一处,才能生出这般鲜明的季节变幻。

    大雪很快覆盖了整片土地。

    道路尽数被雪堵塞,学堂也不上课了,小孩儿们难得有空,却也还是□□心的家长们拘在家里,不得出门。雪积得挺深,稍有不慎就会陷下去。但大家还要过活,当然也不能天天待在家中,于是由玄晨和白姑娘牵头,村中的青壮年跟着行动起来,铲雪。

    这一铲,竟然从雪中铲出来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中年男子,许是因为在雪里冻了太久,整个人都硬邦邦、冷冰冰、白惨惨的。最先挖到他的人被吓了一跳,赶忙去请玄晨和白姑娘来看。白姑娘无所不能,当然也会治病救人,她对着这人形的大冰块钻研一阵,下了诊断——

    人还活着,能救。

    村里的人就跟头一回救治病人似的,七手八脚乱成一团。人人都想帮上一手,又人人都怕帮了倒忙。所幸,忙归忙乱归乱,他们最后好歹也还是把人给安顿好了。然而平日里最爱凑热闹的玄晨却没参与,他只是遥遥地看着,面色冷肃。

    他看着人群,叶琅风看着他,想:白姑娘到村子里的时候,他看上去高高兴兴、兴致勃勃的,不用人催,自己就上赶着把人往村里扒拉。这回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看着这新人就好像在看仇人,情绪也相当不对劲。

    不过人到底也还是被救回来了。

    但,很奇怪地,这位被大雪冻了大半天的人,睁开眼后,说的第一句话却是:“火……好大的火,别过来,别烧……”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

    这时候,为着救人,村中的住民全都聚在一间无人住的空屋里,只有一贯活跃的玄晨冷冷站在门边,压根儿没有要过来凑热闹的意思。众人呆愣,白姑娘也微微一怔,一怔之后,又若有所思地道:“在我的印象里……人被冻得久了,确实有可能会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身在火中,感到燥热难耐。无妨,好好养一阵子,幻觉自然就会退去了。”

    行,懂了。

    可这位病人本人却不这么认为。

    有白姑娘照料此人,村中的人很快便各回各处,继续铲雪、闲聊、无所事事去了。唯有玄晨似门柱一般杵在门口,冷眼看着那人离水之鱼般地闹腾一阵,昏睡过去,又悠悠醒转。他第二次醒来,似乎比上一次要清醒了一些,浑浊的双眼茫茫然看一圈四周,涣散的视线凝聚、凝聚,终于落定在白姑娘的脸上。

    他开口,声音沙哑:“这……这里是哪里……”

    玄晨的眼神更加晦暗莫名,落过来的视线直愣愣的,都有些扎人了。可惜病人神智涣散并未察觉,白姑娘或许察觉了,却也没理。她只是淡然地望着这唐突出现在村庄里的中年男人,声音也无波无澜:“是与危险隔绝的地方。”

    在这里,小村没有名字,大山也没有。村就是村,山就是山。

    玄晨的眼睫颤一颤,垂下来,掩住了眸中的神情。

    中年男子思考一阵,眸光闪烁,他仿佛在看着白姑娘,又像是在凝望着更远处的虚空。好半晌,那沙哑的喉咙中才又挤出一句:“不对,不对……我怎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我是在庙会上,烟火,对,有很多烟火,天上的落到了地上,火烧起来了,我……”

    他显然还病得厉害,没说几句话便剧烈地咳嗽起来。白姑娘的神情未变,动作却迅速非常,起身、倒水、拍背,一气呵成。渐渐地,男人好似缓了过来,抖着手,接过她手中的茶盏。

    玄晨不再看了,转身就走。

    这人明显有古怪。他不看了,叶琅风倒是想留下来再看一看,奈何内丹是玄晨的内丹,场景有限,自由也是有限的自由。玄晨走得飞快,叶琅风挣扎一阵,只来得及看到男子抖手抖脚地抿了几口茶,嗫嚅着,像是要说些什么——

    再之后,她便觉得身子被人猛地一推,眼前一花、场景骤变,是又回到了玄晨的附近。

    天又暗下来了。

    玄晨的屋舍与那间临时安置男子的房子,二者其实离得并没多远,此时此刻,叶琅风能被陡然拉走,自然也是因为他并未走在回屋的路上。夜幕一落,原本热闹的村庄便会随之安静下来,这是长久以来的规律,可现在却并非如此——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无数细微的声音聚在一处,紧紧追随着玄晨的脚步,一路向前。

    似乎有风穿梭在草木之间,拂动低矮的草丛,黑影丛生,又摇晃不止。细小的声音实在太多,它们汇聚起来,顿时就显出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声浪。叶琅风也紧紧地跟着玄晨,脚步迈着,一双眼也在不断地四处张望,声浪就在身侧,她却怎么也看不到这附近有旁的生物、旁的人。唯有玄晨一个人大步飞迈,朝着村后的山头飞快行去。

    叶琅风:……

    听得见声响,却看不见其景,说实在的,是有点儿叫人毛骨悚然。她轻轻抚一下手臂:虚幻的地界并没给她造出个虚假的汗毛倒竖,入手的肌肤十分光滑,显得愈加不实。但,怪事见得多了,人好像也就没从前那么容易害怕了,她定一定神,连飘带飞地追过去,稳稳跟住。

    玄晨一路不停,出了村落,又径自奔上了山。

    隐隐地,叶琅风觉得自己知道这片山。幻境中的一年不算短暂,看了一整年的玄晨和白姑娘,关于仙演的记忆是显得有些遥远了,可她还是记得不少:比如冥日山那十分对称的两峰,比如其中一峰上那古怪的道观。村落的前前后后,白姑娘都已经自行探索过了。然而玄晨向来只和白姑娘去碧青的那侧,从不跟她一块儿来村后的山上——

    于是这也成了叶琅风在幻境中来到“黑山”的头一回。

    意外地,这山形貌当真和“冥日山”的半侧像了个十成十,山上却还没有道观。山地贫瘠,只有零星的枯树干巴巴地立着,连片能摇晃的叶子都没有。雪下了很久,愣是把黑山也盖成了白山,举目望去是一片素白,单调得让人有些疲累。

    玄晨直上山腰,终于选定了一块空地,在此站定。

    连绵不断的细响跟着停顿一瞬,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等待指示。玄晨叹一口气,道:“都出来吧。”

    顿了顿,又道:“我也先……”

    再之后的声音就小了下去,听不见了。有风平地而起,卷起满地雪片——

    叶琅风终于看到了“真实”。

    孤零零的人影消失了,一片阴影迅速地扩张、扩张,直扩到遮天蔽日的程度。一双庞然的羽翼张开来,牵动着长长的蛇躯,像是要贯通天地一般,大蛇的半身竖直起来,高高地立在天地之间。

    它也有一双灿金的眸子,为着与庞然的身躯匹配,那双瞳眸也实在很大,几乎替代了空中的日月,成了新一轮的光源。巨蛇有着玄晨的声音,他喟叹一声:“呼……还是这个样子比较舒服。”

    只是轻轻一叹,气息也掀得枯树一阵摇晃。

    叶琅风仰着头,心道:他……是真的和“小蛇游青”很像。

    只是玄晨的身子要比“游青”更大许多,翅膀也并非透明。那双羽翼尽情舒展开来,看着像是羽毛,每一寸、每一分却都是硬实的鳞甲。层层叠叠的鳞片堆叠起来,远远望去,自有一种锋利的尖芒。似透明,却绝非透明。

    在此之外……

    明明不是真实的身体,叶琅风仍感受到些微的僵硬。

    她艰难地活动着脖颈,本能的畏惧成了千斤重担,叫这简单的动作也进行得十分缓慢。终于她将视线挪了过去,钉在巨蛇的下方。

    在那里,与半截黑青蛇身相接的不是寻常蛇尾,而是嶙峋的白骨。

    玄晨本人……不对,该说是本蛇吧?半边的身子都成了空荡荡的骨头架子,他却依旧活动自如。翅膀轻轻扇动,却没飞,他好像只是趁此机会舒展了身体,悠悠然的行动间,沙尘四起,又带来一阵又一阵的风浪。

    窸窸窣窣的声响消失了一瞬。

    再然后,有无数的身影凭空出现。这些身影分作两半,一半瘦瘦长长、差不多与叶琅风等高,一半却矮矮小小,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去。一时间,大蛇的身周就跟野草疯长一般,只一个晃神,就多出了好大一圈僵僵立着的黑影。

    饶是叶琅风练了这么久的胆,也还是被层层叠叠的身影给吓了一跳。

    万幸万幸,眼前所见的一切都是不可及的虚幻,叶琅风也不是真的尾随而来的贼人。突然出现的影子们浑然无觉,高处懒懒舒展身子的大蛇对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话虽如此,她也还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而后才缓缓、缓缓地端详起这些影子来。

    一看,就又是一阵愣神。

    站着的……当然是人,还都是挺眼熟的人。种田的老农、闲游的懒人、稳重的农妇……可他们一个个的,全都像是恶鬼终于脱去了伪装的人皮,皆露出其下千疮百孔的真面来。每个人都不是完整的,有人浑身烂疮,腐烂得很彻底;有人面目狰狞,不是自己拧出来的神情,是真的疤痕累累,几乎将五官都给盖得不见分毫;还有皮肉溃烂露着白骨的、字面意思的皮包骨头的、脖颈断了半边,只有小半截皮肤险险连着的……

    稍矮一些的,又都是蛇。

    对比起这一大圈七零八碎的人群,见着满地游曳的蛇群,叶琅风都觉着自己已经不会再惊讶了。真真是麻木了,惊吓过了头了——起码这一地各色各形的小蛇都是完好的,并没有缺头少尾。

    破破烂烂的人群和窸窸窣窣的蛇群一起,抬头,看向大蛇。

    有小蛇说话了,它开口,吐出的声音却不是蛇该有的“嘶嘶”声,反而更像少年人才有的清朗话音,用的词句也是人能听懂的。它立直半身,问:“祖宗,把大家叫过来,是有什么大事要做吗?”

    叶琅风认出来了。

    这声音她之前也听到过,正是那个将玄晨叫作“祖宗”的少年。她默了默:想不到这些看起来跟常人没什么两样的“人”,居然也会是蛇变成出来的……

    此小蛇活泼非常,不待玄晨答话,就已经自己揣摩起来了:“哦,我知道了,是不是又有别的蛇进咱们这里来了?上回那只太厉害了,我打不过,真气人。不过我最近一直都有在努力修炼,这回肯定能帮祖宗把外头来的蛇打得屁滚尿流五体投地身首分离神魂颠倒……”

    叶琅风:……

    虽然,但是,蛇哪儿来的五体?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领会到了:它们是能变成人形的蛇,有五体也不奇怪。

    一年过去了,小村里始终一派平静,叶琅风稍一回想就明白过来。这所谓的“上回来的蛇”,应该是那只被剖成两半的紫云。她看看那细绳似的小蛇,又想想紫云那硕大的身躯——紫云远没有玄晨这般庞大,也没长翅膀或是别的寻常蛇类没有的东西,但光是一截蛇尾,恐怕也要把数十只小蛇捆成一把,才能勉强和它一较粗细……

    她得出结论:小兄弟勇气可嘉。

    小兄弟蛇兴奋地念叨了一阵,可惜思路完全跑偏。玄晨的声音从高处落下来,幽幽的:“不是。”

    小蛇收声了,可怜巴巴地伏下去,好像挺失望。

    另一只蛇又立起来,这回是个成熟女子的声音:“既如此,君上叫我们过来,可是有别的要紧事?”

    称呼又变了,它叫他“君上”。

    遮天蔽日的大蛇点点头:“对。”

    那段白骨构成的半身稍稍蜷曲起来,尤其是尾端,有些忸怩似的,骨头“咔咔”作响,弯着、摆着、拧动着,大有要把自己打起结来的趋势。玄晨的声音也有些闷,像是在躲着什么东西似的。

    他道:“我想和……成婚,该准备些什么东西?你们帮我想想。”

    叶琅风:……?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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