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心

    天空漆漆暗暗,月光也被蛇躯遮蔽。

    大蛇的瞳眸是新的日月,它们是灿金的、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浅淡的光从这瞳子中投下来,似是黑暗中唯二的明灯,却照不亮分毫土地。大雪覆地,铺出一片惨白。无数的鬼影与蛇影你叠我、我叠你地立着,挤挤挨挨,密密麻麻。

    在这般阴森又古怪的氛围中,看上去半生半死、半死不活的大蛇开了口,说的却是——

    我,想,和……成婚?

    叶琅风没忍住,抬起手,“啪啪”“啪啪”,两掌齐下,各自大力地拍了拍耳朵。她用力不小,两只耳廓很快都火辣辣地疼了起来,疼过了,面前的场景却还是丝毫未变,某句离奇的话语也还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响。

    叶琅风:……

    中间的话语实在太过小声,玄晨说得飞快,像是恨不得直接把舌头给吞了似的。叶琅风没听清,却本能地觉得——这空缺,这语境,往里头填上“小白花”三个字,实在是合适得非同一般。

    然而在场的人并不像她一般知道旁的信息,“人”群中稍稍骚乱一阵,最后还是那少年音的小蛇直来直去地,径自问道:“成婚?祖宗是想和谁成婚?”

    话音刚落,它就反应上来了:“啊!是白姑娘吗?是白姑娘吧!”

    大蛇可疑地沉默了一息。

    沉默就是默认,这下子,乌泱泱的鬼群和蛇群都明白了。有相貌年迈的鬼相视一笑,银丝华发下,眼角的纹路都笑得更深了几分。那神情,好似他们真是这可怖狰狞的大蛇的长辈,操心劳力地熬了许多年,终于见证了铁树开花、傻瓜开窍,颇有一种自豪与期待混杂一处、欣慰与不舍交织难分的感觉。

    这时候,再怎么拒不承认也没意义了,某人也小声、小声地道:“对,是她。”

    骚乱又扩大了几分。

    猜中了,小蛇顿时兴致上头,立起来的半截身子都摇得更快了些。这少年本就是村子里相当活跃也相当跳脱的一位,见多了玄晨与白姑娘相处时的模样,更觉得他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玄晨还没多说什么,它就先想象起来了:“成婚……成婚好啊!听说人族都特别喜欢这个,会穿好看的衣服,吃好吃的东西,还会对着磕头。磕完之后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以后的每天都会幸幸福福的。”

    说得还挺玄乎。

    玄晨不知怎的,扭扭捏捏起来了,这小蛇看上去倒是比他还要兴奋许多。它越想越深,越想越兴奋,安排上了:“冬天了,不好捕猎,我们最喜欢吃的那些东西都不太好找。不过白姑娘那边喜欢吃的就方便多了,我想想……香烛、阴气、别的魂魄……”

    玄晨突然出声了,他打断它,道:“她是活人。”

    “哦,这样啊,是活人……啊?”

    少年蛇的尾音陡然拔高,拔出一道惊险而颤抖的尖鸣。一鸣过后,它呆呆地瞪着一双蛇眼,嘴巴不自觉地合了起来,却忘了要把吐出来的蛇信子给收回去,细细一道红信直愣愣地留在蛇牙之间,半吐不吐的——看上去不大聪明。

    细碎的讨论声也跟着骤然止住。

    不论是“人”是蛇,只要是在场的,统统愣住了。唯有一个根本没融进氛围的叶琅风心念疾转,继而灵光一闪:会对白姑娘是个“活人”感到惊讶,这群看着鬼气森森的村民,恐怕真的是鬼没错。怪不得他们一个个都是这种模样,若说这些是他们身死时的状态,伤势烙在魂儿上,影响了做鬼时的样貌,那就说得通了。刀伤、火烧还有勒颈的痕迹都很正常,肢体残损也并不稀奇——

    前些年世道极乱,易子而食、烹人煮肉都时有发生。及至今上开国,好几道严令律法压下来,又是调养民生又是整顿吏治的,这才叫百姓的日子一点一点好起来。

    想远了,不过好歹是想明白了一些问题。

    这个村子确实不正常,住在里头的不是鬼就是蛇,再有就是玄晨这只奇奇怪怪的、长了翅膀的大蛇,单看他的身体状况,实在让人分辨不清,这人……咳,这蛇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

    叶琅风又想起曹子燕说的——邪神。

    但星辰司,或者说,整个仙家世界,还有一个说法是:生死有别,人妖殊途。那日的叶琅风看到了紧紧跟在某公子身边的小女孩儿,这算是她头一次见到非人之物。震撼太多,全新的世界在叶琅风面前徐徐展现,回到星辰司,她自然也和三位舍友们聊了许多。聊得深了,除了那小姑娘的情况,接着便也提到了些别的东西。

    比如……寻常的魂魄都不能在人世间久留,最后都该归于地府,再重新轮回,转世投胎。能长久留存在世间的,不是有了特殊功法的鬼修——从身死成鬼时开始修炼,也跟修士一样走上登仙长路的那种——就是怨气极大的厉鬼,因着放不下的执念,逗留人间也为祸一方。

    可这村子里的鬼全都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平平凡凡的,看上去,既不像是有大本事的鬼修,也不像是有多大怨气的厉鬼。

    能把这样大量的妖和鬼聚在一处,玄晨确实是够神也够邪的。

    弄懂了一些事情,叶琅风感到心神舒畅。但她很快又反应过来:照这么说,那新来的中年男“人”,恐怕是真的被火烧了,死了,而后才能进到村子里来。这当然是符合“村里只有鬼和蛇”的规律的,可是……

    不用叶琅风再费自己的脑子,那只年轻小蛇问了她想问的:“可是我们的山是祖宗你做的,这里根本只收鬼和蛇,不收别的。如果白姑娘真是活人,她压根儿就没可能进到山里啊?”

    叶琅风:……

    它说……这山,是,玄晨,做出来的?

    她马上就想起那支黑白纠缠的笔,下意识地,便往袖子里掏了掏。可惜幻境就是幻境,小蛇腰带都没跟进来,那支墨笔当然也不在。叶琅风捞了个空,只得作罢。

    玄晨又沉默一阵,才叹气道:“我也不知。”

    他叹完气,马不停蹄地继续:“不过无所谓。我只是想知道,怎么才能成亲?我也听说过,只要磕过头拜过把子,两个人就能永远不分开了。你们有没有这么做过的?有没有什么好主意,都说说罢。”

    叶琅风:……

    这看得出位非人是真的没有旧情了,拜把子和结亲完全是两回事,他却根本没那个概念。本还有些阴森可怖的氛围也跟着顿了顿,变得有点儿……招笑。

    但聚集起来的蛇和鬼们还是很严肃的样子。

    祖宗就是祖宗,君上就是君上,玄晨的“命令”在这小山村中是绝对的权威。哪怕他显出了难得一见的懵懵懂懂,这权威也照样不变。更何况——他有很多不知道也不清楚的事儿,话里话外,说得很不着调,大大的蛇脑袋上却透出一种颇严肃、颇认真的感觉。

    也不知一颗蛇头是怎么让人觉得他有神情的。

    一令下,在场的不论是人是鬼,都开始铆足劲儿地为玄晨出谋划策。先是那活泼的小蛇道:“要有聘礼吧!我听说人族的姑娘和人结亲,都要先看一遍聘礼。够喜欢了,才会同意结亲。要有肥肥的大公鸡,还要有男子最认真准备的各种礼物!”

    叶琅风:……

    你的这个大公鸡,确定不是大雁吗?

    还好鬼群中尚有靠谱的人,接过它的话茬,道:“不是公鸡,应该是大雁。不过咱们山中没有大雁,只有鸡,鸡汤好喝,白姑娘或许也会喜欢。当然,说到送礼……我觉得,还是要看君上自己的想法,什么是最珍贵的?什么是最想同心上人分享的?送这些东西,才好叫白姑娘也知晓君上的心意。”

    玄晨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继续。”

    那人便接着道:“其实结亲是件挺复杂的事,但我们这里不是凡间,君上也不必事事都按外面的规矩来。我只大略说些常见的,君上可以自行选择,看怎么行事才最方便、最舒服。”

    靠谱,实在是太靠谱了。

    连叶琅风都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出乎意料,这十分靠谱的人竟是那个每日都在村口发呆发愣的家伙。他脖颈上也有一道痕迹,不是勒痕,却像是刀口,只是又被细线缝了起来,看上去倒是难得的人模人样。

    也不知他生前是经历了什么。

    靠谱的闲人继续往下讲:“先是谈婚论嫁的部分,通常有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再之后,又有催妆、障车、下婿等事宜。不过君上与白姑娘情况与寻常凡人不同,白姑娘孤身一人,许多事恐怕都不好做,依我看来,可减省一些过程,留下……”

    这两位的情况确实是够特殊的。

    两人都没有家人,倘若把一地的蛇蛇鬼鬼算上,倒是勉强能够一人领一半,充数。比起村中的其他人,玄晨又是和白姑娘最熟络的,那些你来我往、我往你来的试探,好像也可以尽皆省去。不过最重要的环节还是得保留,毕竟玄晨云:“不用担心会缺什么东西,我都能找来。”

    天大地大,他是这小世界里的最大。

    于是一套婚仪删删改改,最后就成了全新的、既简又繁的流程。首先当然是要给白姑娘奉上丰富的财宝,讨得她的欢心,财宝具体为何,端看玄晨这位君上想怎么准备——不过千万不能随着性子乱来,至少要是不至于吓着活人的“正常”玩意儿。若白姑娘收下礼物,同意结亲,再之后,便是寻个于两人而言都独具意义的好地方,在那处拜堂成亲。

    那若是白姑娘拒绝了呢?没人提,也没人敢提。

    一番商讨过后,其他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多少有了个准数。

    村里人要不要来凑这个热闹?当然要。不仅要,还得抓紧时间地往里凑——叶琅风将他们在对话中时不时透出来的信息拼凑拼凑,可以得出:这一村的鬼和蛇,都只有在白日才能维持人身。蛇中倒是也有修到能化成人形的境界的,可惜不太稳定,若想长期变人,就还是得靠玄晨的力量——而这一力量,好像是只在白日才能生效的。

    叶琅风继续猜:这应该和他半边白骨的蛇身有关。

    不论其背后的原因如何,这群村人都只有白日才能去凑婚事的热闹。这是最大的问题,以至于其他的事情都决定得相对轻松许多:要不要催妆?看白姑娘想不想;要不要下婿?也看白姑娘的意思……总之是以白姑娘为主,玄晨的意见么,大概只能在这时候发挥发挥,再在备礼的时候多花上一些心思,如此而已。

    他倒是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至于两个无亲无故的人要在哪儿拜堂——年轻小蛇抬高身子,起立似的,扬声道:“不如我们给祖宗修个观吧!拜天地拜高堂,都不如拜咱们的祖宗嘛!”

    够嚣张。

    而玄晨略一思索,竟也真的同意了。他似乎有十万分的火急火燎,根本等不得也耐不住。大蛇消失了,是玄晨又变回了人形。他高高地飞着,没用翅膀,也没御剑,轻松自在地悬在高空。从大蛇变作寻常大小的人,这体型,差得实在是有点儿多,叶琅风一下子有些目力不能及,她略一犹豫,脚尖点地,也飘上了空中——

    接着便看见了玄晨动作轻快,探手,从袖中取出一物。

    是那支黑白笔。它在冥日山中有着极神奇的作用,在此方天地中,果真也是这位“邪神”的东西。他相当随意地提着笔管,就手一挥,便挥下漫天墨点。白与黑的浓墨一起从天上坠下去,将要落地时又各自分开,黑是黑,白是白,哒哒落定。

    道观就这么建成了。

    用笔的人不同,这墨笔展现出的力量也大不相同。玄晨甚至都不用去地面上蘸墨,笔走随心,点完一个道观,又悠悠然落到地上。他走过去,三下两下就在院墙上画出门来,“吱呀”一推,开了。

    观内现在还是空的。

    村子里的蛇和鬼都太多,没办法全跟进来,只有几条活跃的蛇和几个靠谱的鬼连飘带爬地跟着玄晨,一块儿到了建筑里头。提笔的某人倒也挺谦逊的,他持着笔,问:“正常来说,观里应该有些什么东西?”

    他倒还知道要“正常”。

    奈何叶琅风稍一回想,却怎么也想不到记忆里的道观有哪里是符合这个标准的。果然众人开始七嘴八舌地为玄晨支招,玄晨也跟着东点一下、西画一笔。这人说要加个神台,好,画;那人说要有个供桌,行吧,加上。玄晨对所有的建议都不曾反驳,来者不拒,奈何在场的人都不像是认真钻研过道观形貌的样子,每个建议都好像有些靠谱又有些离谱,实际一结合,就……

    嗯,叶琅风选择保持沉默。

    等这观内的景色大致成型,在和叶琅风记忆中的场景只差一座神像时,玄晨也收了笔,对身侧的蛇蛇鬼鬼们道:“行了,你们出去吧。”

    年轻小蛇有些失落:“可是神像还没……”

    玄晨睨它一眼,它蔫哒哒地伏下去,游走了。其余人倒是比它听话,连多一句话都没问,退得十分干脆。殿内空下来,只留玄晨一人站着,他提着笔,仰着头,干站半晌,似乎终于想好了内容,便自言自语着,一挥笔:“人族都喜欢颜色鲜亮的。”

    这话语相当笃定、相当自信。

    大笔一挥,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彩色塑像落成了。神像果然长了一张玄晨的脸,无数彩光炫目吸睛,直照得整个大殿都生出一种令人迷醉的氛围。玄晨不谦逊了,他对着这么个祸害眼睛的塑像,很满意:“不错,应该够鲜亮了。”

    画完神像,和叶琅风想的一样,玄晨并没离开,而是再次提笔,一扬手——

    地面下陷,带着玄晨一块儿直入地下,而漆黑的砖石又很快各归各位,将道观的地面封成原样。叶琅风毫不犹豫立刻跟上,眼前一黑,继而又是一亮:玄晨动作很快,已经将地下的空间辟了出来,此刻正在洞壁上信手落笔,点出一盏又一盏的油灯。这些油灯并非真的灯,自然也不用添油,玄晨稍一招手,它们便齐齐亮起,将“福地”照得一片敞亮。

    他满意地点点头。

    墙边的箱笼,墙角的柜子,都叫他逐一添了上去。箱笼里的东西倒不是画的,玄晨招一招手,凭空取物,给箱子里放上了不少东西。衣物、吃食,还有那本功法秘籍。这时候的秘籍,封皮上竟还是有字的,字仅四个,明晃晃的——

    “玄晨大法”。

    大法的创造者大概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停顿片刻,又覆手一抹,将这醒目的功法大名给抹去了。放好功法,玄晨又继续改造,这地方很快变得和叶琅风的记忆一般无二,最后差的,只剩下——

    玄晨收起笔,左看右看,最终选定了一个相对平坦的石壁。他凑过去,指尖虚虚划过,划出一幅简陋的小人儿画:圆脑袋、尖身子、线条勾成的简单四肢,两个小人手牵着手,没有面目,却像是在笑。作画的某人弓着身子、垂着脑袋,高高大大一个人,愣是缩成了一只专注的虾米。

    不像什么君上,倒像是个孩子。

    他想了想,又在下头添上小字一行:“准备好的功法秘籍在左起第三个箱子里,千万别忘了!”

    这就对了。

    玄晨拍拍手,朝着漆黑的通道走去。如叶琅风所想,及至石壁处,他又写了那句“不能心软,不能心软,一定要等小白花到筑基期才能开门”。玄晨显然比筑基期厉害得多,石门不会拦他,“轰隆”一声,开了。

    外头的世界一片宁静。黑漆漆的天上有白亮亮的星,鬼怪们都回去了,不知是藏去了哪里。玄晨朝着村子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回身折返。

    他提笔,在道观门前画出牌匾与楹联。

    “生永续死不及,情来”。

    “死须臾生长在,厄去”。

    “无恙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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