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

    村中人声沸腾,清晨的风却还是凉爽的。

    白姑娘本也不知那所谓的蛇尸和剑都丢在了哪儿,山很大,人很小,独个儿往上头去,确实很有迷路的可能。于是玄晨带路,两人一同上山,走得相当顺理成章。

    叶琅风自然也跟了上去。

    要往山上去,还得先走一遭昨日来时的路,先穿过村庄,而后才能得见山路。今日的路与昨夜大不相同,日光透亮,照得整个村庄生机勃勃——

    玄晨昨日说的竟不是谎话。

    白日里,这不大不小的村子可谓是相当热闹,零散分布的院落中,有不少都是住了人的。有人便也有旁的动物,男女老少养着鸡犬牛羊,挺和谐。

    倒也真是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

    日头一升,他们便不知从何处溜了出来,开启了忙碌的一天。有人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菜,此刻趁着阳光尚不毒辣,正从井里打水,一瓢一瓢,接连不断地,淋得那菜叶颤抖不已;有人养了牲畜,兴许是已经用完了早饭,于是也给它们送来吃食,但到底时候尚早,喂食时也难免神游天外,“哗啦”,一不小心,大半的食饵洒在地上,顿时引来鸡鸭的争抢;没菜也没家畜的,当然也还剩不少人,可他们也有自己要忙的事,或一脸疲累地拎着自家小孩儿,教育之,或在村口的大石头上闲坐着,沉思之。

    村口有黄牛慢吞吞地走着。叶琅风有些好奇,凑过去一看——

    此牛不肥不瘦,身上带着些许凹陷的痕迹,看上去,是只负责干活的耕牛。村子附近确实有一小片农田,村里有耕牛也不奇怪。偶尔有小虫飞来,绕着黄牛,嗡嗡嗡地扰牛,老黄牛也不惯着它们,尾巴一甩,“啪”,就又将虫给赶走了。

    很生动,很细致,并不像是纯然捏造出来的东西。

    但不论是怎样的人或物,只要是在这村庄中生活着的,都必然有一个相通的特点——

    他们都认得玄晨,更确切些说,是都很喜爱他。

    年轻的人同他满面笑容地打着招呼,年长的人慈祥又亲切地叫他“小玄”,有小孩儿跌跌撞撞地跑过街头,一见玄晨,大大的眼睛唰地亮了,短短的手脚挥一挥,“吧嗒”一下,干脆就抱住他的小腿,黏上了、缠紧了,就这么不肯走了。

    那孩子的父母匆匆赶来,瞧见惨遭抱腿的是玄晨本人,微微一愣,也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

    当人爹的轻轻一敲孩子脑袋,将他连拖带拽地从玄晨身上抠了下来,讪笑道:“玄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孩子实在太喜欢你了……”

    为人娘的赶忙将要哭不哭的孩子捂进怀里,也连声道:“是是,孩子小不懂事,光想着要找俊郎君……”

    备受喜爱的俊郎君玄晨不跟他们计较,摆摆手,道:“没事。”

    接着又以热情还热情,稍缓步子,将走在自个儿身侧的“白姑娘”露了出来。玄晨眉目含笑,灿烂得更胜今晨刚蹦出来的太阳:“看,这是新来咱们村子的姐姐,怎样,是不是很俊?你可以叫她‘白姐姐’。”

    叶琅风一默:“新来咱们村子的姐姐”?这话说得,有点儿怪。

    但白姑娘本人却没什么否认的意思,或许是懒得计较,又或许是不曾注意。玄晨停步,她也停,就那么好端端地站着,等待着。

    孩童从母亲的怀里抬起头来,乌溜溜的眼睛映出白姑娘的模样。美人就是美人,即便缩小了、扭曲了,挤进一双小小的瞳仁里,照样有种端方而镇定的美。可惜的是……一息,两息,小孩儿缓缓眨眼,嘴巴一瘪——

    “呜……哇——”

    显然这位不是很懂美。

    孩子的父母手足无措,慌慌忙去安抚啼哭不止的小家伙。玄晨的笑意僵在脸上,这回轮到他讪讪一笑了:“这个……那个……这孩子……”

    某吓哭孩子的姑娘倒是挺淡然,面不改色,只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块袖了小狗的巾帕。这帕子材质并不如何丝滑,帕上的小狗却相当栩栩如生——黄色的软毛、乌黑的眼睛,粉红的舌头伸出来,并着两只合在一处的前爪,像是在讨赏。

    她一身衣裳都沾满了蛇血,这巾帕却还是干干净净的。

    白姑娘伸出手,把帕子在小孩儿眼前晃一晃,声音淡淡:“看。”

    有效。小孩子对小狗子展现出浓厚的兴趣,他不哭了,张开肉嘟嘟的手,要抓那巾帕。风吹呀吹,小小的黄狗晃呀晃,眼看着小手就要抓着帕子,“嗖”,对方却猛地一收。

    小狗不见了。

    男孩儿愣住,玄晨愣住,那对父母也跟着愣住了。只有白姑娘神态自若,看一眼玄晨,问:“还不走吗?”

    玄晨:……

    叶琅风:……

    玄晨不说话了,他像是终于反应上来,唇角勾起,身子却比唇还要更快一分。他牵住白姑娘的手,整个人几乎是飞一般地窜了出去,朝着山路一气儿狂奔。两个人踏过村道,踏上泥地,飞溅的草叶、滚走的石子,老黄牛被这两个直冲过来的小人儿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地扭到一边,让出道来。

    一切的一切都阻不住疾奔的脚步。直到他们踏上山间的小径,一声响亮的嚎哭才迟迟、迟迟从远处爆出来。

    “呜哇——”

    玄晨停下脚步,也跟着爆出一阵狂笑。

    白姑娘毕竟是玄晨认证过的、凡人的身体,也有着一般凡人该有的体力。她被玄晨拽得脚不沾地,整个人飘也似的跑了好大一段路,此刻终于得了空挡,正扶着膝盖,不动声色地平复着自个儿的呼吸。好半晌,白皙面庞上的红晕才褪下去——

    而玄晨还在一旁笑个不停。

    他真是笑得十分投入,前仰后合,眼角处还笑出了好几颗眼泪,吧嗒吧嗒地滚下来,砸进地里,不见了。笑够了,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却还是轻声发问,道:“你帕子上的小狗挺可爱,是哪里来的啊?”

    白姑娘的答案还和以前差不多,简单直白的:“不记得了。”

    玄晨就“哦”一声,嘴角噙着未散尽的笑意,又不说话了。

    还是白姑娘沉默一息,伸手,就着扶膝休息的姿势,拽一拽他的衣角:“不走吗?”

    这位白姑娘开口的次数不多,每次都是短短几个字,像个只会重来复去的木头人。玄晨就不一样了:他也像木头人,不过,是像个令行禁止的木头人。白姑娘一开口,他立刻就收了笑,点点头,一副乖得不行的模样,道:“走啊!我记得那地方在……哦对,往这边走。”

    两个木头人一块儿上路。

    一个没人看得见的影子悄悄跟在他们身后,一面走,一面想:这两人虽然都有些古怪,但却意外地合得来。可惜玄晨有极大的可能是个邪神,在此处装得再如何好,恐怕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就是不知这白姑娘是不是那神秘声音提到的“小白花”,她是如何来到此处,又是如何失去了记忆的……

    叶琅风没法将这“幻觉”当成纯粹的“幻觉”,她感到头疼。

    那边厢,玄晨带着白姑娘兜兜转转。山林重重,他们稍稍迷了一阵路,最后也还是顺着溪水,找着了昨日事发的地方。一夜过去,大蛇的尸身没有消失,血倒是不再流了,昨日的一地狼藉,今日也还是乱七八糟。溪水倒是自己涤荡了自己,重新恢复成清澈的模样。

    看到这么个庞然的蛇身,在场的人却都不怎么惊讶。

    玄晨昨日本就看过了,此刻正有意无意地瞄着白姑娘,像是在等她的反应。叶琅风也见识过了,她不再多看,也在一旁,细细、细细观察过白姑娘的神情:蛇躯遮天蔽日,白姑娘甫一见之,也稍稍一怔,可这一怔中并没什么惊惶或害怕,有的只是……困惑?

    仿佛早已见惯了这般巨大的生物,此刻再见,就只是在疑惑它为何会出现在此,又为何会被开膛破肚。

    这不像是个凡人会有的表现。叶琅风稍一设想:假如是以前的她失去记忆,又猛然见到这样一只小山般的大蛇,周围一片血肉横飞。那,恐怕她不是被吓得六神无主,就是直接惊得昏厥过去……

    嗯,不能多想。

    对比产生伤害,伤害带来激励,叶琅风走神了:在这并非真实的天地中,她的所思所想都很顺畅,但愿外间的身体也一切顺利,不求能剑斩大蛇,也能早日修成个可以辟谷的水平。

    想完又叹一口气。

    不能辟谷就得进食,福地里一片贫瘠,能吃的就这么一箱珠子。珠子一入口,她的神志马上也要跟着飞来幻境里,想专心修行都无法。

    难受,着急,上火。

    叶琅风的感受无处倾诉,当然,她本也没有什么倾诉的欲望就是了。那边厢,白姑娘没什么表情,看过蛇尸,就转开眼,四处搜寻起来。她目标明确,但玄晨的动作还要更快一些,也不晓得他是何时跑去了旁边的,几乎是白姑娘刚刚开始找,他就拎着那柄破破烂烂的剑,从大蛇背后钻了出来。

    长剑并不干净,他倒是不怎么介意,朝着白姑娘顺手一递,道:“找到了。”

    白姑娘也顺手一接。

    她认认真真,将这柄破烂的剑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地检查了一遭。末了,弯起手臂,用臂弯和本就不怎么洁净的衣衫将长剑缓缓、缓缓擦过一道。衣衫虽说不怎样干净,但也多少将剑上的污渍擦去了些,白姑娘反反复复地擦着剑,若有所思,道:“我好像认得这柄剑。”

    这也不怎么叫人意外。

    玄晨早就看过剑了,当下也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只是问:“想起什么来了?”

    白姑娘还是摇头。

    玄晨于是又问:“剑找到了,你接下打算做什么?”

    他态度随意,似乎只是随口一问。长剑是找到了,但没有剑鞘——叶琅风在他们附近飘了一圈,暗暗想:她在星辰司里待了一段时日,见了不少有剑的修士,这其中,又有很多人的剑都是没有鞘的,灵剑平常藏在看不见的地方,一捏诀,直接亮出白刃,方便且省事——可白姑娘是个玄晨认定的“凡人”,她不会术法,只能将剑提在手中。沉吟片刻后,她道:“我该走了。”

    玄晨就轻轻地“哦”了一声。

    接着又道:“走,要走去哪儿?我送送你。”

    白姑娘的答案茫然却坚定:“不知道,总之先出去。”

    她顿一顿,补上一句:“这里……很陌生,我觉得,应该去别的地方才对。”

    玄晨又点点头,道了声“好”,答应得相当顺畅。

    叶琅风却感觉没那么简单。

    倘若白姑娘就这么走出去了,那,这个稀奇古怪的“福地”,还有那被某个声音反复念叨的“小白花”,又是怎么回事?她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到除了白姑娘以外的、第二个有可能是“小白花”的存在。

    果然,白姑娘并没能走出去。

    广袤的山林像一个巨大的屏障,人在其中穿梭,虽则能够穿过云雾、看见远方若有似无的边界,实际走着,却怎么也无法迈出山林。苍翠的树木一重又一重,身处林中的人再如何去寻找出路,最终也还是只能迷失在无尽的绿意中。

    白姑娘试了一次又一次。

    日轮渐渐爬高、高悬,又渐渐落回山后。白姑娘不再试了,她略略有些失落,面上却也十分平静,道:“抱歉,可能又要劳烦你了。我大概会在村里住上一段时日,不知你们……”

    玄晨就像早早准备好了似的,答得飞快:“方便,当然方便。我们村子没有别的好处,就是相当好客。你想住多久,都行。”

    叶琅风想:他得逞了。

    暂且不知玄晨的目的是什么,但很显然,他既不想让白姑娘离开此地,也很可能就是他让她无法离开的。白姑娘倒是没多计较,只是提着剑,道:“村中若是有什么我能做的事,请一定说与我听。”

    玄晨迫不及待,已经在往回带路了,边走边回,道:“好啊,一定。”

    幻象中的时间依旧过得飞快,从白姑娘决定折返开始,太阳便以极快的速度滑入山后。夜幕垂下来,笼在两个小小的人影上。山中一派平静,回去的路上无事发生。村庄也恢复了寂静,零星的光摇曳着,却不见人影。

    玄晨将白姑娘送到隔壁,后者略一踌躇,没立刻进门。

    小院没有高墙,只有矮矮的篱笆。她就这么站在门外,亟待确认一般,道:“如果有我能帮忙的……”

    “一定告诉你。”

    白姑娘像是安心了,推开门,重新回到那片小小的院落中。玄晨也回到自个儿的宝山上,他悠悠、悠悠缩到桌底,面上的笑意久久不散,大约是真的挺愉快。

    躺了没一会儿,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手一探,探进自己的腹中。

    藏在腹内的圆珠又被取了出来,玄晨轻轻巧巧地拿着它,就像拿着一个可以随意把玩的物件儿一般。叶琅风忽地心念一动:这东西的名字里也带着一个“丹”字,金丹期是丹,它也是丹,那么……

    可惜她根本来不及去看玄晨是怎么处置“内丹”的。珠子离了他的腹部,幻境也随之终止——

    叶琅风浑身一凛,醒了。

    “咕噜”一声长吟。

    这次的幻境比上次长了许多,饿了也算正常。叶琅风没急着去开箱笼,只就着打坐调息的姿势,又缓缓地运转了一轮灵力。

    很顺利。

    进阶之后,她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多出来的河流,它们时而乖顺、时而奔腾,却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这段时间过去,体内的河流似乎也拓宽了不少。

    不清楚这是到了什么阶段,差强人意吧。叶琅风起身,照样是去墙边打开箱笼,露出大半箱珠子。小蛇好似又大了一圈,动作也更快,“嗖嗖”往箱子里一窜,颇精确地推出一颗圆珠。金色的瞳子一瞬不瞬,含着满满的期待。

    行吧。

    小蛇的行动果然有其意义。很快地,叶琅风就发现了关窍:只要是依着它推来的珠子一一服下,显现出来的幻象便也是极有规矩的模样,一环一环,一节一节,几乎都能分毫不差地接在一处,将故事长长、长长地往后讲下去。

    至于她某次出于好奇,刻意挑了一颗旁的珠子去吃,接着便在没头没尾的幻象中看得一头雾水,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事……

    咳,暂且按下不提。

    修炼的事在稳步进行着,幻境中的情节也在不断推进着。玄晨和白姑娘的世界似乎很小,春去秋来,出现的场景除去小小的村庄,便只有偶尔一现的山林。日升月落,生活平静又安定。在这般狭窄的世界中,再如何陌生的两人,恐怕也能迅速地熟络起来——

    白姑娘得偿所愿,没变成闲人,而是当了村里的教书先生。她失了记忆,但本能和常识都还在,文武双全的一个人儿,既能带着村中孩童们强身健体,也能领着他们读书识字。那个很黏玄晨的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见她就哭,哭得父母亲朋连带玄晨都毫无办法,遂光荣成为本村唯一一个不用上课的小孩儿。

    至于玄晨么……

    他在村里没个正经事,平日里,活得像是块百搭的砖,哪里要用搬哪里。有时候窜上屋顶,去帮人补漏水的位置,有时候又挽起衣裤,下田去帮人插秧,不过嘛,他来得最多的,还是白姑娘的小院——

    院落早已被翻新了一遭。前院与屋舍隔开,又在院中放上桌椅,成了个露天的学堂。村里的孩子本也不多,但桌椅也算不得富余,只刚好够用。万幸万幸,孩子中出了个见“白”必哭的怪胎,恰好给某人留出一个空座。

    他就这么把老大一只的自己生生塞进小孩儿坐的桌椅间,半蹲半坐又半趴的,天天赶着来“上课”。

    但玄晨显然不是个好学生,他不听讲,只一个劲儿地对着老师傻笑。白姑娘舞剑,他笑,白姑娘写字,他笑,就连白姑娘叫孩子们默写,他也笑。宁静祥和的院落中,“沙沙沙”一片,尽是小朋友们努力书写的声音,白姑娘轻轻穿梭在人群中,一停步,对上的就是一张灿烂更甚向阳花的大脸。

    阳光太晃眼了吧,白姑娘腕子一抖,一卷竹简就无比准确地糊在了玄晨的脸上,正中红心,遮得严严实实。

    这般打打闹闹地过着,一不留神,一载光阴已然流逝。

    除了几个新生儿,村子里的人无增无减,玄晨没提,白姑娘也像是不在意的样子。村子里的生活很清闲,得空时,她当然也又试了几次,可惜次次无果,压根儿没法越过山脉。被大山阻隔着的小小土地上,缺的东西尚可以自己动手去做,消息的闭塞却是极难以解决的。外头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渐渐地,白姑娘仿佛也适应了这样的日子,但——

    在第二年的冬日,有“人”进了这座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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