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

    紫衣白衣的,确然有些奇怪。

    叶琅风只是心念一动,那女子却是真的问了出来。她抬手,看一看紫得颇不均匀的衣袖,沉默一息,道:“这衣裳……不是紫色么?”

    叶琅风:……

    玄晨:……

    他笑一下,道:“紫姑娘,好像不大好听。”

    不是因为这衣服的底子其实是白色,而是因为“紫姑娘”不够好听?这话说得有些牵强,白姑娘却也没跟他计较。她似乎是累得厉害,接下来,长长、长长的道路,几乎都是玄晨一个人在念念叨叨。从刚才提到的屁孩儿说到某家爱叫的黄狗,又从黄狗讲到某家猪圈里新下的崽儿,无所不讲,无所不提。

    万幸,在某人讲到猪崽儿屁股上有几根毛之前,他们到了。

    村子是真的村子,非是幻象。月牙儿悬在空中,月光不算温柔,却也还算明亮,将村中曲曲折折的道路照得挺分明。此时已经入夜,村落中无人走动,小道静悄悄一片。偶尔有几家人的灯光亮着,却也是藏在远处,零零散散的,看不真切。

    白姑娘的脚步一顿,好似有些犹豫。

    玄晨有所察觉,马上便道:“村子里空房不少,都是谁爱住谁住的,我家旁边就有一户空着,姑娘要不先去看看?”

    来都来了,白姑娘并未拒绝。

    两个身影,一黑一紫,一同走进了那悄然无声的村落。月光冷然,村里的人好像也挺冷漠的,即便是听到穿行的脚步声,听见了玄晨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小道两侧也没有旁的动静。所有的人好似都已经睡去,又好像只是在暗处沉默着、窥视着。白姑娘走得淡然,玄晨走得坦荡,于是只有叶琅风一个人有些好奇,被这微妙的沉寂勾起了试探的念头。

    反正……她现在是无人能见也无人能拦的形态,区区院墙,当然也是想穿就穿。

    两个人还在慢慢往前走,叶琅风抓紧时间,一个迈步,便穿过栅栏,进了一户有着灯火的人家。明明有着光亮,不大的农家小院里却当真是悄悄然一片,有浪费灯油的嫌疑。院中无人,叶琅风便也没有久留,而是再接再厉,飞快地闪入亮着灯的屋子——

    却没见着人。

    点亮的油灯被置在桌上,火苗摇曳,灯芯犹在一点一点地烧着。这是一间算不得小的屋子,一床、一榻、一桌、四椅,这样多的家具,却不见半个人来用。唯有一阵又一阵的风不断吹拂,自半开的窗户中进进出出,将灯火的影子扯来扯去,像一场静默无声的皮影戏。

    叶琅风:……

    风撩拨一阵,声响渐小。空无一人的屋子里,便有另一种声响逐渐大了起来,“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像是虫在振翅、蛇在爬行。叶琅风精神紧绷,迅速地打量一圈——

    还是没有。没有人,也没有虫蛇。

    现在的她不是实体,却也感受到一阵莫名的寒凉。她没再多看,只静静后退一步——

    再然后,便是唐突地回到了白姑娘和玄晨的身边。

    引导叶琅风入这场景的,是珠子,又或者是珠子中蛋液般的玩意儿。那珠子圆圆润润、颇具弹性,观其模样,也生得很像玄晨从腹中取出来的“内丹”。虽说不知这“内丹”具体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作用,但二者的关联倒是已经毋庸置疑。

    叶琅风默然一瞬,继续稳稳跟上两人的脚步。

    她的身子在后头走着,脑中也在不停地想着:按照玄晨自个儿说过的话,“内丹”记录的,应当是他个人的所见所闻,离他太远,便是脱离了内丹所知的范围。记忆的范围有限,如果不能由此脱离,那便只能被拽到其主人的身边——

    很合理。

    可这村子不像是有人的样子,玄晨嘀嘀咕咕说了这样多的话,明日一早,只要白姑娘在村中随意瞧瞧,便会发现此中的蹊跷。然而玄晨讲得如此兴起,又不像是全然胡说的样子,这到底……

    正想着呢,前头的两人却突地一停。

    叶琅风长了教训,玄晨一停,她也马上就停。那边厢,玄晨还在同白姑娘讲着话,这回是指着一户小院,笑意浅浅,道:“到了,这就是我说的那个院子。这家里的人全都进城里投奔亲戚了,现在院子空置,也没有别的人用。不过他们刚走没多久,有些大件的东西都还留着,能用。白姑娘若是不弃,就在这里歇上一晚吧。”

    白姑娘没立刻答应,而是看一眼与小院紧邻的院子,问:“东头第一家,这是你的住处?”

    玄晨就笑着回道:“对,是我家。咱们的院墙都不高,姑娘要是想找我,翻过来就行。”

    叶琅风:……

    白姑娘:……

    不管这玄晨说了什么不着调的话,白姑娘本人显然是没那个意思的,翻墙之类的事情,有十成十的可能不会发生。月上梢头,时候真的不早了。更深更重的疲倦也浮上她的眉梢,一双眼睫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坠压着一般,已然有抬不起来的势头。她在院门外站了一阵,最后还是选择妥协,道:“多谢你……带我过来。”

    玄晨轻轻一笑,道:“不谢。”

    又挥一挥手,颇自然地接上一句:“明日一早,我们再见。村子里的人起得早,会很吵,白姑娘还是尽快歇息的好。”

    叶琅风:……

    这村子当下分明连半个人也没有,真不知他是哪儿来的信心。

    白姑娘点点头,又道了声谢。

    “吱呀”一声,是她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栅栏上的小门。这户人家也是够心大的,人走了,东西却还留着,院门也只是虚掩着,像是专门给人留了路一般。倘若有什么读过圣贤书的人经过此地,恐怕也要大惊失色:苍天大地,传闻中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竟然就这么在一处偏远的小村庄里实现了!

    不过这村里没人,恐怕也不怎么符合圣人的要求。

    玄晨也进了自己的屋子,叶琅风本还站在小院的门外,注视着白姑娘孤零零的背影。可惜站了没多久,就被一股巨力猛地一扯,扯进别处去了。

    去的地方不出所料,正是玄晨自己的家。

    某人说了一路的话,大概也是渴了,此刻正很没形象地蹲在长凳上,单手拎着一只茶壶,“咕嘟咕嘟”,在给自己灌水。叶琅风环视四周,也没再看到别的人,但……

    屋子里却很挤。

    不是人,是成堆成堆的金银财宝。金银玉器、神兵利刃,视线所及之处,平日里十分罕见的宝藏,全被随随便便地扔在地上。数目之多,种类之丰,差点儿没闪坏叶琅风的眼睛。而玄晨的长凳支在一张方桌前头,凳像是金石所制,隐有宝光,看起来也颇为沉重,桌……桌竟直接是金灿灿的一张,只是不知是镀金还是真金。

    不管是真金还是白银,总之玄晨坐得都挺随意。

    他灌饱了水,长舒一口气,将手中的小壶随手一丢,扔进了身侧的金山银山里,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太随意了,那壶站立不稳,壶嘴倾到一旁。被某人咕嘟咕嘟喝了这么久,再怎样肥硕的壶身也该空了,可它竟然还能往外淌水。“哗啦哗啦”,先流出来的是清澈的水,清水淌了一阵,或许是因着没人搭理,这壶不甘寂寞,壶身上有光芒一闪,又是一阵“哗啦哗啦”。

    这回的液体并不澄澈,叶琅风站得虽远,却也嗅到了一阵浓重的酒味儿。

    很明显,这壶也相当不简单。

    遭到冷遇的茶壶意志坚定,继续哗啦哗啦地往外倒着液体,不肯休息。可惜玄晨根本无意理它,多一眼都没看,整个人仿若无骨,也不起身,只就地一滑,便丝滑地溜进了方桌底下。他躺好了,这才勉为其难地翻了个身,嘟哝道:“真奇怪,凡人怎么会进到这里来,还把紫云给杀了……不过也说不定是他发了疯,自己往剑上戳。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真龙真神吗,呵呵……”

    叶琅风:……

    不好意思,大蛇用剑自尽什么的,实在是有点儿难以想象。

    一室宝光,没有灯火也十分明亮。宝物堆得不算齐整,触感恐怕也没有多怡人。但玄晨好像住惯了,不仅如此,还很享受这种东硌一下、西戳一下的怪异感觉。他在宝物堆上辗转、打滚,对着某位已经前往阴曹地府的大蛇碎碎念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才停下来。

    他轻笑一声,金色的瞳眸眯起来:“不过,还挺有意思的。”

    本能地,叶琅风觉得,他是在说那位“白姑娘”。

    玄晨的念叨终于结束了,他又在方桌底下缩了缩,整个人蜷在宝物堆上,借着桌子的阴影,合上眼。没一会儿,他的呼吸平顺下来,像是真的睡了过去。

    叶琅风:……

    宝物山闪啊闪,玄晨的呼吸声起起伏伏,某个无人能见的人却根本没有睡意。她站了一会儿,无法,只能认命地坐下来,摆好吐纳灵气的最佳姿势,试图入定。

    就是不知,在这种是假非真的地方入定,能不能有实实在在的效果。

    还好,此处的时间过得飞快,叶琅风没忍多久,便听到了三声鸡鸣。这鸣声相当响亮,一声接一声,既唤醒了睡着的人,也刺破了暗沉的天幕——

    一眨眼,白日到了。

    这回的幻象比前次的长,叶琅风没能真的入定,却也合眼休息了一阵。她此刻尚未睁眼,听力倒是灵敏了不少。鸡鸣声响了三次就停,但,很快地,周围便响起了嘈杂的人声。有人叩响了玄晨的家门,嗓门挺大,喊:“祖宗,祖宗,你起床了没——”

    叶琅风:……祖宗?

    屋里只有玄晨一个人,他听到声音,也顶着自己那既俊美、又年轻的皮囊,“哧溜”一下,从方桌底下滑了出来。他好似还有些没睡醒,晃悠悠往门走了几步,忽然又是浑身一凛,蹭蹭蹭几步上前,“砰”——

    是把门给直接踹开了。

    门外的人猝不及防,被门板拍了个正着。叶琅风跟得紧,和玄晨前后脚来到门口,隐隐约约地,她好像看到门外的人闪烁一下,虚影一般,有一半穿过了门板,从正中间透过来,凄凄惨惨、可可怜怜地露出半边身子。

    然后才是一个踉跄,被门板拍得后退几步。

    那人匆匆忙站稳了,又从门后探出身子。他的脸露出来,是一张属于年轻男人的面容,有些清俊,还有点儿稚嫩。或许是被门板拍得痛了,一双和玄晨八分相似的金色眼眸中,摇摇晃晃地盛了不少水光,他又开口:“祖宗,你干嘛……”

    “碰”,门板第二次被玄晨猛踹,某人也第二次被门猛砸。

    被称作“祖宗”的玄晨似乎有一肚子的气,面上还挂着笑,声音却已经冷下来:“今天和平时不同,不许叫我祖宗,要叫……”

    这话没来得及说完。

    不远处的院落中,有细微的响动传了过来。“吱呀”一声,是有人推开院门,朝着这边探望过来——玄晨之前说过今日会吵,要人早睡,白姑娘便真的早睡早起了。天刚蒙蒙亮,鸡鸣声才响过没多久,她就已经收拾好自己,出门了。

    衣衫还是那被蛇血染成浅紫的衣衫,然而一夜过去,凌乱的衣襟衣袖早已全部恢复了齐整。白姑娘收拾妥当,整个人板板正正,往院子外头一走,蹙着眉,朝玄晨家门处望过来,欲言又止:“你……”

    这么近的距离,那一连串响亮的“祖宗”显然没被错过。

    玄晨的脸色黑下来,金眸闪烁。喊祖宗的少年忽地浑身一凛,一矮身,朝着昂首挺胸经过门外的大公鸡飞扑过去。他热情满满、谄媚满满,深情无比地喊:“祖宗——”

    公鸡不理他,扭着屁股离开了。

    然而某人意志坚定,对着鸡屁股也十分执着。他半蹲着,一连声地喊着祖宗,连蹦带跳地追过去,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阴云退去,玄晨笑开来,朝着白姑娘挥挥手:“早。姑娘是要上山找剑么?我也要去山上采药,正好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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