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

    女子睁开了眼,叶琅风眼前的场景却忽地消散了。

    两人对视的画面好似还在眼前,可她眨了眨眼,看见的却是摇曳着的火苗。那些男子女子、小溪大蛇,显然都是幻觉。假归假,过于真实的场面却很不讲道理,叫叶琅风坐在原地,好一阵愣神。

    再之后,她才发现……

    自个儿的身体仿佛忽然从沉重的气流中挣脱而出,突地拥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皮肤、肌肉、骨骼乃至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从漫长的休憩中苏醒过来,自有一种轻飘飘的送快感。

    叶琅风猛一起身,动作过快,身子像是还不适应这般速度,很不给面子地一个踉跄,差点儿撞上侧旁的墙壁。

    可她却是一点儿没觉得不爽的。

    浑身上下都有一种重获新生般的感觉,体内好似有清凉的灵气在流淌,抚平燥热、抚慰身躯,叫头脑也跟着清晰了许多。叶琅风唇角难得扬了起来,思绪也飞扬,不受控制地,想:原来这就是曹子燕说的“打破桎梏”。

    接着却又忍不住好奇:突破小境界能叫人这样舒适,那,要是趁此时机去读写记背,能不能事倍功半呢?

    咳,想远了。

    现在的叶琅风手头没书,当然也没法去实践。身子如此松快,这还是近段时间头一遭,她闭眼感受一下,没多耽搁,很快又坐下来,端正姿势,入定了——没有乱七八糟的景象,这回是真真正正的心无杂念。

    一刻一息都是时间,她不打算浪费。

    这一次,没有旁的景色干扰,叶琅风静静坐了很久。壁上的火苗晃呀晃,一忽儿将自己扭成一朵火花,一忽儿又窜成细细长长的一条,伸缩、摇摆,连带着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扭扭歪歪。一个造型,两个造型……三四五六七……

    直到火苗都再玩不出什么新花样,无聊至极地扒在油灯中,蔫儿了,灯下的人才终于又睁开眼睛。

    头顶的火是不乱动了,叶琅风的双眼却是亮晶晶的,像发现宝藏的掘宝人一般,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方才的猜想确然无误,突破境界,这一对于修士而言十分特别的阶段,对思考和修炼也有大用。呼,吸,之前不大听话的灵气都变得十分乖顺,百川入海一般,欢快地淌入叶琅风的经脉。

    又发现一个全新的妙处。

    然而此时此刻的叶琅风尚且不知:修行之道上困难重重,大大小小的阶段就如高高低低、漫长无边的台阶。修士在这长长、长长的阶梯上不断攀爬,一寸、一分,都非易事,于是每至一处新的平台,便也是旁人眼中休憩的最好时机——新天地、新阶段,当然要好好感受一番,犒劳犒劳自己,再继续上路。

    简单地说,就是……

    正常修士得了突破,都会选择稍事休息。像她这样一刻不停又投入修炼的,不是没有,但……成功后的犒赏,确实叫人很难以拒绝嘛。

    像叶琅风这样的,实属奇葩。

    咳,不论如何,某刚入修行世界的叶姓姑娘,就这般在无人指导的时刻,轻轻、轻轻迈上了一条人迹罕至的“歪路”,且,一路狂奔,奔得相当高兴、相当坚定,是连半点儿折头的意思都没有的。

    书归正题。

    叶琅风抓紧时间,好一阵吐纳吸收,待终于从那种突飞猛进的感觉中脱离出来,她才颇恋恋不舍地收了神。突破桎梏的刺激似乎还有些许残留,叫她的动作都比先前轻快不少,她起身,快手快脚地往箱笼边上走去几步,停住。

    某人中断修行的原因很简单:没到筑基时,打坐也很消耗体力——

    她又饿了。

    一回生二回熟,叶琅风蹲下身去,打开箱盖。正要伸手随便拿起一颗珠子吧,她的手又稍稍一顿:小蛇几乎是在开盖的瞬间便溜进了箱笼里,在满满当当的珠子里打了个滚,又很快目标明确地游去一旁。比之先前,它好似又变大了一些,翅膀伸展,已经能够卷住一颗圆珠、用自己的小脑袋将其托举起来。这动作的意思也很明显——

    帮你挑好啦,就吃这颗吧!

    叶琅风:……

    其实吃哪颗本也没什么差别,反正她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同,叶琅风默了一瞬,还是将小蛇挑中的珠子拿了起来。圆球入手,触感并无异样。叶琅风沉默着,身体动作如常,举起银簪,将小球刺开一个破口,又照样等了一阵,确认了:簪头没有变色。

    不过这银簪也不是真的“银”,求个心安罢了。

    现在的饥饿感不如上次强烈,她却还是一饮而尽:如果这“内丹”会制造幻象,一口气看完,总比吸一口、看一段要好得多。

    球内的汁液一空,叶琅风又原地坐下,摆正姿势。

    幻象也如约而至。

    很神奇地,叶琅风做梦,挺难有一轮接一轮的情节。可当眼前的场景倏忽转换,这回的景象,居然还能和上一次的稳稳接在一处。女子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含笑的金色眸子,黑衣人唇角弯弯,不知是在高兴些什么。

    沉默,一息,两息。

    女子没出声,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但或许是因着身体虚弱,只有手指抽搐似的动了两下。黑衣人眼疾手快,“哎哟”一声,单手抱人,另空出一只手来,飞快一捞,将女子的两只手都捞到了她的胸前,叠放着,跟要安然入睡似的。

    一番动作做完,他收回手,又把人给稳稳地抱住了。没掉,没摔。

    黑衣人开口,声音也带着笑意:“抱歉,刚刚忘了,现在舒服了吗?”

    女子却不领情。

    她蹙起眉头,哑声问:“你是谁?”

    方才姿势不对,叶琅风没看清她的面孔,此刻倒是方便了许多。她凑过去,离近了,仔细端详那女子的容貌:这位已然不是少女,是气质凛然的成年女子,五官已经成长、舒展完毕,锋芒尽露。她的肌肤很白,眉目却很黑,如山水画一般分明,细眉、凤眼、薄唇,是画卷上点睛的几笔,也是蓄势待发的刀剑。很美,很冷,很……眼熟?

    这种熟悉感若有似无,叶琅风回忆片刻,想不到它是从何而来。

    她在这边思考着,那边的黑衣人则已经笑着答话了,言简意赅,道:“救你的人。”

    这话倒是不算错。然而女子沉默片刻,冷峻的眉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她抬手,很虚弱地一推黑衣人的胸膛,道:“先放我下来。”

    “放你下来?你能站稳么,不会直接摔地上吧,”话是这么说着,黑衣人却也没多阻止,左右环顾一番,寻了棵树,就把人给扶着、放下了,放下也还没松开,他用一只手虚虚地揽着,撑在女子的后腰处,“小心,不行就扶着我吧。”

    好像挺有风度、挺知礼节,和之前那个又是狂笑、又是从自己肚子里掏东西的家伙,判若两人。

    可惜这不知真假的好意也没派上用场。

    女子抬手扶住树干,自己就站得稳稳当当了。虽说手脚好像还有些使不上劲儿,却也离摔倒在地有很长一段距离。她依然蹙着眉头,好像遇上了天大的困扰一般,从醒来至今,这眉心就没松开过。也许是头疼吧,她又抬起一只手,在额角上揉了揉。

    黑衣人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等着她。

    良久良久,女子才重新动了起来。她转过脸,眉仍然蹙着,嘴角却艰难地挤出一点点微笑,配着那副凌厉的眉眼,是要硬不硬,要软也不太软。她道:“抱歉,我想不起来了。你说你救了我,是发生了什么?”

    这情况好像不大对劲儿。

    黑衣人也有些惊讶:“想不起来?你想不起什么?”

    女子又沉默片刻,黝黑瞳眸中的情绪复杂难辨,过了一会儿,还是道:“所有。”

    叶琅风:……

    黑衣人:……

    好半晌,黑衣人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好像只是习惯性地笑着,话音里却带上了十成十的兴味,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你在……”

    他抬手指了指,又继续:“那边的山坡上,和一只死掉的大蛇躺在一起。蛇肚子里有把剑,我想,可能是你把那蛇给杀了?”

    女子一愣:“剑?在何处?”

    这时候就又像个爱剑如命的剑修了。

    但很显然,黑衣人衣衫飘飘,被风一吹,颇有种要乘风而去的单薄感。这般一个人,浑身上下都没个能藏剑的地方——而他也确实没把那剑带在身边。叶琅风稍一回想,也想起来他当时相当随意的动作,不禁腹诽:大约是觉得太过破烂,所以丢了吧。

    某人倒是面皮够厚,只笑了一下,道:“瞧我这记性,光想着救姑娘了,把剑给忘了。不过这都已经快下山了,天也快黑了,姑娘不若先跟我寻个安全的住处,明日再上山找剑吧?”

    天快黑了?可是明明……

    叶琅风一愣,抬头一看,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黑衣人居然没说错,天是真的要黑了。头顶悬着的太阳仿佛忽然受了什么催促,大片的浓云翻滚着、推挤着,将太阳也给挤去了山的边角处,一眨眼的功夫,晴朗碧空消失不见,天边泛起大片薄薄的红色——

    是晚霞。

    天色变化之快,俨然已经不是正常的、合乎逻辑的情况。那女子也跟着一愣,却好像又忽地头疼起来,不得不使劲儿揉开纠结一处的眉心。黑衣人倒是挺有耐心,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神情,从惊讶,到头疼,再到冰封千里般的镇定,女子终于抬起头来,道:“多谢好意,同行就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顿了顿,又道:“也谢谢你……救我。你住在何处?可有什么想要的?”

    这话说得奇怪。

    叶琅风忍不住想:她明明什么都记不得了,身上却自有一种奇妙的气度,她不要人帮忙,连茫然也只是极偶尔的,倒像是很笃定自己能单独行动、更能很快回报人家的样子。

    黑衣人仍然笑着,也不追问,只道:“哦,报答就不必了,我只不过是把姑娘从山上带下来了而已。不过若是姑娘想我了,当然也可以来找我。”

    他又一指山下,道:“我就住在那个村子里,村东头,第一户就是。姑娘若是实在找不到住处,也可以来。村子挺大,空的地方很多。”

    叶琅风又想:他竟然是住在村子里的。

    邪神邪神,想想都觉得是离人很远的非人之物,住村子……那还真是挺接地气的——就是不知村子里的其他人过得如何。

    话都说到这里了,黑衣人才好像刚刚想起来一样,补了一句:“对了,我的名字是‘玄晨’。要是姑娘找不到路,随便逮个村人问问就行,大家都认得我。”

    行吧,还是和人混得挺熟的邪神。

    叶琅风到底是从别处来的,身处此情此景之中的人,自然不会有这般复杂的想法。玄晨的话说得很清楚,女子就点点头,道:“好。”

    两人又是对视、沉默。

    不一会儿,玄晨先忍不住了,问:“姑娘真不跟我一起回村吗?这方圆数十里,人能住的地方,除了咱们村子,可就真没别处了。”

    确实。

    这地方看着就是一片荒郊野岭,山路都是细细的、崎岖的,都不太像是有人常走的模样。说实在的,这片地方能有一个“挺大”的村子,叶琅风都觉得有些惊讶。

    女子似乎还是不愿,左右张望了一番。山间树影摇摇摆摆,不见有炊烟之类的。她无法,最终还是妥协道:“……劳烦你了。”

    两人于是下山。

    这里的时间似乎过得很快,短短一段山路过去,天色便已由昏转黑。晚霞消失无踪,弯弯的月牙挂上树梢,因着无云,便也将地面照得一片苍白。一男一女在前头走,叶琅风默默在后头跟,但,忍不住地,她总想抬头去看天——

    天说黑就黑,云说来就来、说散就散,真的有些奇怪。

    她忙着注意天色,前头两人的对话便也听得断断续续的,并不完整。玄晨的话挺多,叽里咕噜叽里咕噜,说了一路,没停过。一开始像是在说村里的人,这家热情,那家冷淡,某家带了个小屁孩儿,很恼人;说着说着,话题就陡地变了,他问:“姑娘什么都忘了,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么?”

    接着是那女子在答话,声音轻轻的:“嗯。”

    玄晨就来兴致了:“老是‘姑娘’‘姑娘’地叫,怪不方便的,不如我来给姑娘想个称呼,如何?”

    女子:……

    好似不太愿意的样子。

    然而某人自说自话的本领显然已经非常人能有,他才不管有没有人接话,声音含笑,自己便往下说了去:“唔……长的名字就不取了,麻烦,要是姑娘哪日想起原来的名字了,也不大方便。啊,这样吧,我见姑娘身穿白衣,咱们就简单一些,暂且称你作‘白姑娘’,可好?”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

    叶琅风短暂地收回视线,看向那并肩前行的两人。

    玄晨是黑袍飘然没错,但那女子……虽说确实是白衣吧,却早已经被血染得不成模样。蛇血紫黑,干涸、凝实之后,倒是有些褪色,成了淡淡的紫。血染的地方太多,只给原先的白衣留下小小、小小一片袖口。当时的场面太过混乱,叶琅风也是无意间一瞥,这才发现那艰难露出的一小片白——

    可若不仔细去看,这衣裳,分明该是紫衣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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