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京

    翌日,京城。

    “哒哒”的马蹄声徐徐响着,步过大街,渐缩进一条窄窄的小巷。巷道虽窄,地面却是用坚实的砖块铺就。偶有新新的嫩草自砖缝中钻出来,颇谨慎地缩在角落里,窥探着这条小巷的模样。

    巷道两旁都是民居,小院子,门也只有一道。两扇相似的大门相对而立,“吱呀”一声,是有人从其中一座院落中走了出来,正迎上那轻缓的马蹄声。

    马儿进入这样小的巷子,算得上是件挺稀罕的事儿。那推门而出的妇人拎着水桶,大约是要去巷子尽头的井边打水,听到声音,一抬头,登时面色一变:“呀……叶,叶姑娘!”

    来人正是叶琅风。

    她是一个人骑马来的。这马浑身雪白,毛发顺滑油亮,隐约还泛出一层浅淡的银光,美极俊极——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因着马身太高又背着光,妇人一时瞧不清叶琅风的模样神情,便只听到一声凉凉的:“徐婶。”

    硬邦邦的,将妇人也给噎了一噎。

    叶琅风没多等,话音才落,人已经翻身下马,长长的红裙也跟着翻飞一瞬,接着便稳稳垂落下来,覆住半幅重台履的鞋面。诶,这下看得清了,徐嫂习惯性地往叶琅风脸上一瞄,胸膛起伏几下,面上也跟着挤出个近乎谄媚的笑,正要开口——

    嚯,她与叶琅风的视线将将一对,登时脸色一白。徐婶到了嘴边的话急急忙忙拐了个弯儿,飞扬的眉眼也跟着压下来,作痛心状:“叶姑娘,你,你这是怎么了?要是有什么难事,不如和俺说说……”

    她变脸也算是变得有理有据。

    此时的叶琅风确然是一副面色青白、眼底青黑的离魂儿模样,白之惨黑之深,简直已经不是活人能够拥有的面色。她一身红衣张扬,平日里是风华烁烁,此刻却更衬得形容可怖。

    迎着徐婶颤动的视线,叶琅风却神情不变,对面是阿谀,她倒还是那副石头般冷硬的做派,只淡淡道:“不必,多谢徐婶。”

    言罢,径自朝着紧闭的院门走去。

    这时候,她那一贯冷淡的模样反倒有些让人安心。徐婶偷偷瞥一眼叶琅风脚下,嗯,还有影子,是活人没错呀。光影移动,白马被叶琅风牵在手中,徐婶听到脚步声,听到马蹄声,有人拨动锁舌,“咔哒”,将挂了几日的锁头取了下来,再然后,“吱呀”一声,是叶琅风推门而入——

    不该看的,可徐婶还是下意识地抬眼过去,瞄了一瞬:有风吹进久闭的门内,唐突一卷,便扬起满院的白幡。风流无序,一息之间,却是将白幡齐齐勾了起来,长长的布条卷曲、抻展,好似要向着外间的人招手。

    然而幡是灵幡,布是白布,只会叫人觉得悚然。

    万幸万幸,徐婶的一口气刚刚提到喉口,对面的院门便已经关上了。她拍拍胸口,把差点儿脱口的惊呼压回去,低低道了声:“晦气晦气,俺没看到……嗯,没看到。”

    这下是真不敢久留了,她定一定心神,重又往巷子尽头走去。然而走着走着,胆怯降下去,郁气又浮上来,她重重“哼”了一声,自言自语起来:“有这么个晦气的娘,还搁这儿摆啥谱?状元有啥了不起?待我儿日后长大……”

    徐婶念念叨叨、越走越远,自然也不再知晓院中的情形。

    门扉关闭,鼓动的风又歇了下来,白幡垂落,蔫蔫地贴在墙边柱上。这院落的一寸一毫,都是叶琅风再熟悉不过的,无须去看,她也能反手将大门拴好。牵马的手当然是松开了,白马却没跑,只乖巧地站在院里,不时动一动蹄儿、甩一甩头。

    但毕竟高头大马,院子很小,挤下一人一马就有些局促了。叶琅风垂眸看了一阵地面,片刻后才回神。她依然没有抬眼,只摸索着,伸手一抚马背,轻轻道了声:“收。”

    “噗啦”一声轻响,马匹消失,半空中晃晃悠悠落下的纸片被叶琅风接在手里。纸片是薄薄一张,被人潦草地剪成小马的模样——

    是法器来着,也是曹家所制、曹子燕所送。不过小纸马远比不上水镜昂贵耐用,变幻一两次,纸片就该坏了。

    但也够用。

    门也关好了、马也收好了。叶琅风却还是久久没有抬眼。她稍稍侧首,将额头抵在门上,木头硬实,却被阳光晒得微微有些暖意,一息,两息,叶琅风终于叹一口气,猛地抬首去看——

    没有。

    白幡依旧安安静静、服服帖帖,除此之外,整片院落都空荡荡的。别说是人影或者生灵了,院内连个能坐能靠的地方都无,风试探了一遍,什么也没能捞着,也只能悻悻离开。

    叶琅风就又垂下眼去,往前走了几步。袖底生风,吹得她掌心凉冰冰一片——

    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的冷汗。

    ……也是。她在心底笑一声,面上的神情却绷得更紧:林淼淼教术法的时候就说了,叶琅风毕竟生长生活在京城之中,见到鬼怪的可能性其实颇小。京城有天子气,寻常邪祟都不敢作乱,而死者的魂魄也不大会在生前之地停留。

    都要投胎转世的嘛。

    整间院子都不大,屋舍就更小了。叶琅风没再逗留,径自进了主屋:屋里有一张不大不小的木板床,另设一排高高大大的书柜并一张桌案,书柜无门,里头紧巴巴地塞了许多书册或纸张,柜虽大,物却更多,俨然有喷薄而出的势头。

    至于衣物……

    叶琅风沉默片刻,想起来了:大部分的衣物,都在不久前被她给卖了,连着那破破烂烂的小衣柜一同,共卖了三两银子。当然了,她也不可能日日不换衣裳,是以,该有的衣物,应该还是留了一两件的……

    床榻下空,叶琅风伸手进去,掏一掏、摸一摸,很快从床板下拽出一个竹编的箱笼。也是太久没有收拾东西,叶琅风没什么防备,抬手就将箱盖一掀——

    “咳、咳咳!”

    大片的灰尘扬起来,云雾似的,差点儿糊了叶琅风满头满脸。她猝不及防吸了好一大口,只觉得火烧火燎的感觉直直从喉咙和鼻腔一路烧上天灵盖,忍不住,也没法儿忍,她立时就咳嗽起来。不妙啊,真是不妙,她咳得根本停不下来,眼前一阵发花,哗啦一下,泪流满面。

    倘若刚刚踏入仙途就被灰尘呛死,那,叶琅风大约就又能在星辰司的水镜台中留下一个被人永远铭记的帖文了。还好还好,呛人也只是一时的,某人身强体壮,匆匆奔去窗台边吹了一阵新鲜空气,好了。

    经此生死大劫,这箱笼里又装了什么好东西呢?

    且让我们跟随叶琅风一同回到危险之地,再次看向箱笼之中:因着箱子狭小,里头的东西也需要一一拿出,这才能够更好清点。叶琅风的眼中还含着泪,但也懒得去擦,只默默动作起来。

    经认真、仔细的清点,箱笼内的物件如下——

    青色长裙,一套;白色里衣,三件;小衣鞋袜,若干;再然后……

    然后便没有了。

    叶琅风哇叶琅风,这就是你冒着生命危险去开的箱笼呀!她直起身子、站起来,愣愣地在原处站了一阵儿。穷啊,穷得茫然、穷得单薄,穷得她自己也有些不知所措,她又一次取出水镜——因着没有储物的法器,镜子也是被她揣在怀里的——昨儿一夜已经用过许多次,现在的叶琅风愈加熟练,没划几下就找着了那份《新生仙演须知》。

    备足寒暑衣物,另还需要携带伤药、避虫药……

    叶琅风叹一口气:没办法,后者或许还能请林淼淼相助一二,衣服总不能也跟人要吧。况且她也不能总穿一套衣裳,若是成天套着官服在街头行走……嗯,不用人说,她自个儿想上一想,也是够别扭的了。

    再看一眼身上的银钱:银一两,同伴一串。

    若是不求品质,买几套衣裳应当也是够的。成衣店、成衣店……没记错的话,附近的市集上便有一家。叶琅风再叹一气:本是想要换身衣服再上街的,现在么,还是算了。

    她重又变出白马,出门。

    在家里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徐嫂大概早就打好了水,回自个儿家去了。叶家小院的对面院门紧闭,也不闻有什么响动,安安静静的,像是屏住了呼吸。

    巷道里如此,外面则大不一样。

    和来时的悄然一片不同,这时候的街巷已然热闹起来。日头爬上院墙,将整片大地照得金灿灿一串。富人家的瓦片一个个都反着光,分明是白日,竟也亮出一种华灯满街般的感觉,来往的人潮亦是锦衣玉簪,灼灼地晃人眼球。叶琅风下意识抬手一遮,而后才从短暂的晕眩中回过神来。

    嗯,彻夜不睡的结果就是如此。

    她自己上街的次数并不多,站在街口,又重新辨认了一次方向。事实证明,在这天子脚下的大城,身着官服的人简直多如牛毛,叶琅风只是打眼一扫,也扫到了两三个行色匆匆、催马上路的官员。

    但也有不急的。

    就在叶琅风所处街口的不远处,一位着青袍的年轻公子正缓步走着。美姿容,眉含笑,他的手中持着一柄小巧的玉如意,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这样的公子,不论走在什么地方,大概都是会引来注目的。有少女乍见他的容颜,又被明晃晃的瓦光一炫,不得了,头晕眼花了,面颊飞红了,有胆儿够大的,眨一眨水润的大眼睛,眸光流转,直直送来一浪又一浪的秋波。

    然而这公子又并非独身一人。

    他悠悠然迈着步子,与叶琅风擦肩而过,也带过一阵含着清香的风。是熏过香吧?讲究。旁人都是馋馋地盯着人看,可叶琅风的视线却是稍稍往下一垂,有些僵硬、有些紧绷地……

    望向了他的腿侧。

    人潮拥挤,青衣公子几乎是沿着墙边在走。当然了,他步履稳健、神情坦然,叫人一见便知他非是什么心虚小人。可,这样局促的距离,难免就苦了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的人。

    是个小女孩儿来着。

    她人小腿短,但胜在步速极快,伸手拽着青年的裤腿儿,也还算跟得够紧。可那公子却好像全然不在乎她的存在,不仅没往外头挪挪,更专心致志地钻研着手中的玉如意,走得歪斜。墙越走越近,路越走越窄,他一点儿一点儿挤过去……

    然后那女孩儿便半个身子都陷进了墙面里。

    叶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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