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那天,黎城极致热闹,林等老家那一片的邻里都相互熟识,来往送礼拜访是多年来不变的习惯。街道两旁,路灯上挂满红色灯笼,家家户户贴了新福,两步一转便能听见鞭炮声、谈话声、孩童玩闹声。
若不是林等亲身走在街道上,她也难以想象,岁月会掠过时间的长河,让这长河竟发生如此之大变化。
何其有幸重回当年。
跟着家里人走访完邻里,林等先一步回到家,给江难打个视频电话。
林等坐在房间的书桌前,电话的嘟嘟声持续了十几秒,手机屏幕里才出现了一张脸,背景是昏暗的黑夜。
她状似不悦地挑唇,“江同学,大过年的在外面流浪呢?”
‘流浪野人’闻言垂睫佻然一笑,街道划过的风荡起他的额发,散到两边,露出完整的一张脸。
扛得住低像素手机的拷打,少年五官线条深刻,落在镜头里未被削减半分。
“新年快乐,林等。”他道。
林等也牵起唇角。
“新年快乐,江难。”
江难的脸没有再冷冰冰,屏幕大框里,他眉眼松动,因为步伐不停,路灯时不时从他脸上划过,没过多久又撤离。
原本淡淡的唇色被冻得显红。
“是不是心虚所以不敢接我的电话?”林等又问。
江难转身进了家店,他整张脸亮堂起来,精神许多。
“没有,我买完东西就回去了。”
林等定睛瞧了瞧,是便利店。
“这里不是橡树湾附近哪家?”
“不是。”他坦然承认。
林等又不说话了,那家明明是最近的,江难不会是那种特地绕远的人。
一直到江难买完东西去前台结了账,他站在门口,隐隐叹了口气。
“之前那家今天没开门。”
“哦。”林等笑了。
屏幕里的人直男死亡角度,林等甚至将他下颚和鼻梁的线条看得一清二楚,但挑不出半点不如意之处。
门外突然传来喊声,是蒋沫叫林等吃饭。
“听见了,待会就来!”扭头回了一声,林等凑到镜头前面,目光坚决:“我看着你回家再去吃饭。”
江难默了几秒,失笑:“去吃饭吧,我到家了跟你发消息。”
“不行。”
“真的,今年我保证会平平安安。”
“……”
林等怔,真难得他居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还是心有不安的,毕竟周易然在申城,他一直盯着江难。
“就信你这一次,我去吃饭了。”
“好。”
这天晚上,林等是和祖母睡得,在她的房间里,老式窗外星空闪烁,好像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
“我们等等越长越漂亮,都快二十岁了。”许素梅坐看右看林等怎么着都是喜欢,她甚至八卦道:“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或者正追你的?”
林等微滞,脑子转了两圈,没打算掩饰,“有的奶奶。”
“真的?”
“嗯。”林等坦然地点点头,眼底明亮,“他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
“人怎么样?”
“特别好!对我也是。”林等太想让家人知道江难的存在了。
许素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却只说,“你会看上的人奶奶放心,对你好应该是真好,你喜欢就行,别让人家等太久。”
“好。”
许素梅嗯声笑眯眯的,眼角跟着起皱,“是个大姑娘了。”
她说着,又撇头看向窗子,喃喃道:“当初也是这个年纪我就跟了你爷爷,他聪明老实,要不是看他有前途我才不会那么固执。”
天上有一颗比较亮的,就是他吧。
太闪眼了,一下子就看见了。
“那可不行奶奶,不然哪来的我爸哪来的我?”
“是啊……我一点儿也不后悔。”许素梅说着,突然就哽了一下,“我感觉他还在我身边。”
林等心口蓦得一紧,用力回抱住祖母。
“等等啊,我是想你爷爷的,特别想。”
“我也想,奶奶。”
“你啊可不能跟着我。你爷爷虽然毫不犹豫抛下我,但是我得是第一想他的。”
“知道了奶奶,你永远是爷爷的第一。”
林等心中五味杂陈,回想起祖父去世时的场景一阵酸涩,她只感觉抱着的人身体单薄又瘦弱,像是随时会散掉的骨牌。
“不提他了,跟奶奶说说那个男生。”许素梅转过头看她,面上一下如常。
“啊?”林等酝酿了很久的情绪散了大半,有些猝不及防,“说什么?”
“什么都能说。”
“……不知道说什么。”
“说说让奶奶放心些。”
“……喔,好吧。”
正月之后的几个初天,一家人接连去亲戚家拜访,路不远,他们家一向是内亲联系颇多,到了重大节日更会走访频繁。
林等记不住太多亲戚,每次走亲访友她都会下意识抗拒。
这几日走下楼,她坚持自己从前的想法,走亲访友维持良好关系,对她来说真的是一件苦恼又困难的事情。
脑袋又懵又累,回到家后不多见,她的懵劲儿还没缓过来,紧跟而来的情况就让她失了所有情绪,只觉昏天地暗。
许素梅死在一个明亮的早晨,在和林文洲的婚房,神色平静安详,双手交叠姿态端庄,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整齐得体。
窗户半开着,空气溜进来,潮湿又新鲜。
没有阳光,但是亮堂,将床上人的脸照得清晰。
林等是第一个走进来,喊了几声发现情况不对的。
许素梅一向起得早,自从林文洲走后,她一直睡不好,睡眠浅,一喊就醒。
但是今天,林等再没喊醒过她。
没了呼吸,没了脸色,房间如故的模样。
好像在说,不想了,我该跟他去了。
她是第一想的,她没忍得住。
林等不知道许素梅到底是怎么死的,只是脑海里浮现这几天她再正常不过的行为,林等便觉得胸口堵塞,压抑情绪的绳索断截,失了控。
团聚的节日气氛本残留了些,现在尽数被这白事冲刷干净。
偌大的院子里顷刻间只剩下一家三口,空荡荡,墙很高,连阳光都照不进来。
只短暂的悲伤,林海成蒋沫对许素梅的死并不能沉浸多久。
她不好过,一个人。
也许,这样才是解脱。
林等站在故人的新房门口,眼神空洞地盯着里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爷爷死后,这个房间就一直没人动过,你奶奶都不让人打扫,她不让人碰你爷爷的东西。”蒋沫走过来,拍了拍林等的肩。
林等从前不怎么了解爷爷奶奶之间的事情,只觉得他们相继死去令她无法接受,至亲故去大概是那时候最能打动她情绪的事情了。
这段时间,吃饭散步,睡前聊天,林等听了不少,似乎对他们两个人有了不同意义的看法。
她忽然就想起了江难,也是特别想。
在某一刻,她极致希望所有爱都能及时热烈地表现出来。
林等走进房间,扫过平整干净的床铺,她没靠得太近,倚着床柜坐了下来。
渐渐地她埋下脸,抱着膝盖,一阵抽泣过后,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抬起头,余光中在某一处定格。
她伸出手摸到床底一个白色药瓶。
床底还散了些白色的碎药粉末,这药的瓶身标签字眼有些模糊了。
是爷爷之前经常吃的药,她见过。
林等几乎是下意识的,将没拧紧的盖子打开,一股怪异的味道像是困久后重新找到生机,拼了命地往外钻,吞噬空气,侵蚀林等的嗅觉。
这应该过期了吧,味道都变了。
林等低了低眸,掩着口鼻,往里看。
药片很多形状歪曲,碎的碎,裂的裂,抖一抖还有小粉末。
林等皱起眉头,不确信地再抬起看了眼药瓶瓶身。
“林等!”蒋沫这时候突然从房门口走进来,大步流星到她身边,抢过药瓶,“你这哪捡的,这是药,你不能乱吃啊!”
林等眨眨眼,蒋沫反应那么大做什么,她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随便捡药就吃。
“妈,你怎么了?”
“……你爷爷吃的药杂七杂八那么多,正常人吃混了容易吃出事。”
“我怎么可能吃?”林等慢慢站起身,目光落到她手里的药瓶,“之前和我说爷爷没什么大问题了,但其实你们也是骗我的,他生病很严重是不是?我那次回来就只见了他最后一面。”
蒋沫叹了口气,目光飘摇,“不想你分心,你那时候在外边也出过事,你状态不好。”
“那奶奶呢?”
“等等,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别问了。”
“知道了,不问了。”林等兀自点点头,敛了情绪,绕过她往门外走。
晚上,吃过饭,林等洗完澡出来,步伐下意识很轻,路过爸妈的房间,里面好一阵才传来声音。
“那药呢?”林海成的声音,尾音上扬。
“别怕别怕,我已经扔了,咱们一家以后安安稳稳的。”
路上没有行人,月亮升到半空,微明的光,冷寂的照着光秃秃的路面,远处的建筑暗淡,冻在地面上。
路两旁的灯闪着白点,旁边靠了个黑色垃圾桶,混沌麻木地躺着。
林等在乱七八糟的垃圾中翻到了那瓶药,借着光,还能依稀看清白天她看见过的字样。
这夜睡得晚醒得早,短短几个小时里,林等接连做了三四个噩梦。
一切乱糟透顶,你在就好了,江难。
厚重的棉被下,林等被捂了一身的汗,她睁开眼的那一刻,面上湿热,胸口也跟着发闷,她身子没动,手在四周摸索了几转,在枕头下面捉到了手机。
六点多,房间里还是昏暗的,窗外的太阳还没能完全升起来。
像是被什么驱使着,她打开手机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江难去了一通电话。
电话没响几声,被接通了。
里面沉闷带哑的呼吸声传出来,连带着他熟悉的嗓音,刺激着林等的大脑神经。
“怎么醒这么早?”
听声音似乎也是被她吵醒的。
“我想听你的声音。”她轻飘飘地说着。
“……”那头呼吸声停了几秒,声音清晰了许多,“林等,是不是没睡好?”
“不是。”
他嗯了一声,继续说:“那就是有事。”
林等咽了咽喉咙,喉中黏腻,很想喝水,她忍着不适感。
“我就是忽然想到,从申城走的那天……我都没抱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