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桐的动作粗鲁,清透的水迹混合着他嘴角的血迹几度流淌下来,引得沈希礼接连轻咳数声。
见他如此,郁桐丢下手中茶杯,“啪”的一声,瓷杯落地碎裂,水花四溅而起。
几点水渍晕在沈希礼的衣衫,细细的碎片从地面弹起,轻划过他苍白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口。
郁桐的神色却是如的平静水面一样清淡,一手叩住沈希礼的下巴,稍稍使力,强行将药给他喂进去。
经她这一出,沈希礼的胸口起伏得更加剧烈,期间睨郁桐一眼,眼中的不快与愤懑似要溢出。
“不知沈公子当初要挟我之时,有没有想过也有今天。”
看着他面上的不豫,郁桐的语气更是凉薄到骨子里,“我想了想,与其就这样将你杀掉,未免太过便宜了你。还不如留你一命,好让你苟活几日,再慢慢折磨你。”
“死很简单,可见你生不如死,更让我痛快。”
听她讲出这些话,沈希礼反倒从容许多。
他轻阖上双眼,额前发丝凌乱被汗水浸湿,唇边血迹模糊一片,徒显几分狼狈,形同一头被猎人逮捕的异兽,已然放弃了抵抗,任人宰割。
烛火轻荡,屋子里陷入短暂的安静。
沈希礼却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不曾移开。
郁桐站在沈希礼的身前,目光扫过他的耳后,黑线依旧肉眼可见,面容苍白憔悴也虚弱,胸口亦是起伏得厉害。
察觉他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郁桐开始打量起手中的木盒来。
盒子做工小巧精致,盒盖边沿以金属纹理镶嵌,上面的柰花图样亦是栩栩如生。
郁桐却无心观赏,将其翻转几次过后,发现木盒的侧面还隐藏一道暗匣,扯过盒子底部的金线,似触动盒中的机关,发出细微的声响。
木盒侧面的暗匣打开一点,在她准备打开那道暗匣之时,沈希礼嘴里忽咳出暗红的鲜血。
郁桐垂眸朝他看过去,血水模糊了他的大半张脸,沿着下颌淌至地面。
他耳后的黑线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许些,一直紧锁的眉头似松了几分,急促的呼吸也逐渐平缓起来。
这一刻,郁桐更加确信了心中的设想。
她的眼睫轻轻颤动,收起木盒,随后站起身来,出口的话语之中明显带着几分不善。
“即没什么事,就不要在这里装死。”
细微的粉尘自她的袖口漂浮而出,隐没在空气中,散落在四周。
动作之快,要人察觉不出任何异样。
沈希礼微微侧首,朝郁桐看过去,正如她所言,迎面而来的窒息感不现,心口也不似将将那般喘不过气。
哪知还未出声,伴随一声指响,腹部忽传来阵阵疼意,似有千万只蚂蚁在撕咬,一点一点啃噬他的血和肉。
痛得沈希礼忿忿咬牙,又见她似嘲弄般地看着他,字字平静且果断:“反正也救不了宁悦,大不了大家一起死,黄泉路上还有人作伴。”
她没有问宁悦能不能活下来,也不管当初他救宁悦是否留有余地,以此要挟她,而是直接斩断身后所有的退路。
很明显,想故意拉他下水。
静默半晌,沈希礼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来,缓缓开口:“若真如此,萧涧主大可直接了结我,亦无需在此与我虚与委蛇。”
“沈公子言重了,我不过是用沈公子前几日对待我的方式对你罢了。”
郁桐眉眼清浅,语气平淡,理智地阐述着事实:“心法你已派人送了出去,人却在这黑市之中,明眼人都知,谷主迫切地想要得到心法和舍裂蛊,可为何迟迟不开启谷中大门,偏偏要你走这黑市?”
沈希礼沉默地看着郁桐,听她一字一句分析。
“要说花少谷主救母心切,与谷主反目,那谷主更没必要因逮捕他一人而封了整个雾泉谷,而舍弃自己觊觎已久的东西。”
“孰轻孰重,谷主不会不知。”
“除此之外,还有两种可能,其一,你在骗谷主,其二,谷主...不信任你。”
闻言沈希礼讥讽一笑,抬手抹去唇边血迹,看着她的神情是说不出的讽刺。
“看不出来,除去装模作样,萧涧主还喜欢胡乱揣测人心。”
郁桐坐在方桌处,拿起倒扣的杯子,倒了一杯清茶,作势又要扣一记响指。
腹部疼痛依旧,沈希礼额间细汗密布,见她如此连声开口:“萧涧主若答应陪我走这一遭,我便告诉你宁悦现下的实况。”
刚才她说了这么多,仅是因宁悦,他怎不明白她的用意。
若因小失大,多年卧底,岂不白费?
“你明可以选择让我给你解药,何况现下我还有机会逃走,若真随你去雾泉谷,我恐是逃不掉。”郁桐面露难色,半推半就。
“谷主有令,心法和舍裂蛊缺一不可,且他老人家深谋远略...”
话至此处时沈希礼微微一顿,紧接着又补充一句:“还是涧主不知,若非本人意愿,舍裂蛊是不论如何都取不出来的。”
“......”
于前半句,她倒是知透几分,什么深谋远略,不过是谷主疑心重,以蛊威胁要他为其效力而已。
郁桐看沈希礼一眼,估摸着他后半句话的真假。
“还是萧涧主以为,钱大当初是真不敢杀你?”
见她有些意外,沈希礼言辞轻慢,隐含莫名深意:“比起这烫手山芋,相对前者而言,要容易许多。”
讽刺她是烫手山芋。
郁桐莞尔一笑,语气如常:“是吗?”
“不然你以为呢?”沈希礼面上似笑非笑,反问起她。
郁桐轻叩几下杯壁,碧色的茶水在杯中微微晃动,香气浮空缭绕,静默几许,细长的指节停在杯侧。
“我跟你走。”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宛如茶水氤氲的淡淡雾气,一丝一缕,在寂静夜色中升起又消散。
见她回应得痛快,沈希礼话也说得干脆:“此蛊短期之内要不了宁悦的性命,他现下暂无性命之忧。”
郁桐疑惑看向沈希礼,双眸一直凝视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
似在怀疑,又似在思考其它。
“话已至此,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沈希礼当即解释,除去严肃认真,面上亦无过多的神色。
晃动的茶水逐渐恢复平静,一缕雾白散在郁桐的眉心。
她执杯轻抿一口,清冽甘甜,唇齿间茶香四溢,令人回味。
郁桐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淡淡开口:“难得沈公子认真一回,我跟你走就是。”
无关信与否,雾泉谷这一遭她必去。
不过是想以此为由套沈希礼的话,但他仅只透露出谷主疑心重这一点,其他一概不提。
......
翌日。
郁桐白衣清浅,面罩雾白轻纱,随姑娘们一起上了轿。
轿内不大,姑娘之间隔得开,郁桐坐在轿子的最侧边,马车还未起步,耳边倏而传来一道清脆的声响。
循声看去,坐在郁桐斜角的那位姑娘双眸隐隐泛红,眼底雾气横生,泪水浸湿了她面上的薄纱,晕染成花。
对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牵动着脚腕上的镣铐。
同坐在轿内所有的姑娘一样,郁桐的脚上,也扣着同样的镣铐。
在答应沈希礼来此之后,他便占领了一定的主导权,不论是验身、洗濯还是其它,都得经过层层筛选。
期间不乏有藏暗器和毒药的姑娘被斃,郁桐在验身前夕,将木盒给了沈希礼,这也是进雾泉谷前,同他提出的唯二条件。
右手腕处空空,她将银镯上的宝石放在了木盒里,发髻用一根银簪简单盘起,束腰上几根银丝环绕花冠,惟妙惟肖,勾勒曼妙的腰身。
一位异族男子拿着铁鞭走过来,指着那位哭着梨花带雨的姑娘冷脸警告。
“再哭,我把你的头给拧下来!”
吓得那姑娘身子一哆嗦,晶莹的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将落未落,最后只得懦懦将眼泪给生生憋了回去。
“该处理的都处理完了,你何必吓唬她。”
一道清润嗓音传来,如山涧清泉缓缓淌过,似能安抚人心。
那姑娘似抓住救命稻草般睨向站在轿外的沈希礼,眉目间隐露出丝丝感激之情。
郁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沈希礼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意,淡淡收回目光,拉下身前的车帘,将一切都隔绝在外。
她将身子向后倾靠,看了看那姑娘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后缓缓阖上双眼。
车轱辘的声音响起,马车不知朝何处行驶。
“姑娘,你就认命吧。”
马车还未走一会儿,坐在郁桐身侧的姑娘便开了口:“这是谷中规定,每遇月圆之夜,族中必送出一女子,大家心知此行九死一生。”
“他们盘查得太过仔细,那些个想行刺的,下场你也都见到了。”
“既来之则安之,还是想想办法,若是能哄得谷主开心,兴许能保住这条命也说不定。”
云媂刚刚哭过,双眼还红红的,心里委屈,面上却是强硬:“不...我不要!谷主已是不惑之年,跟爹爹一个年纪...”
后面的话她不敢说,此行本只为保家人安全。
虽不满,但也不想祸从口出。
“谷主不行,和他下面的狗就行了?”
又一道声音打破轿中难得和谐的场面,郁桐掀起眼帘望向对面,来人轻纱掩面,一双眸清冽而冷寂。
郁桐不确定是否因自己这段时日太过敏感,或是错觉,她察觉对方的眼中隐有淡淡杀气。
“你!”云媂当即瞪她一眼,“你了不起,那你...”
“吵什么吵?再吵都丢出去喂狗!”
后面的话被轿外传进来的声音给打断,轿内再次回归平静。
窗扉被木板封住,四处忽明忽暗,除去马蹄声、车轱辘音以及萧瑟的风声,郁桐感知不到任何多余的声响。
夜色深不见底,光影朦胧,周围群山密林环绕,石墙高耸而立,庄严肃穆,古堡在月色笼罩之下,更显几分神秘。
马车依次停在诺大的棱堡前,姑娘们分成两列,行往密林间。
铁链的声响在寂静黑夜中的显得格外嘹亮,甚至压过隐匿在树丛里飞禽的扑棱声。
绕林半圈,已有几位姑娘倒地不起,很显然,又是来暗杀的。
除去匿藏凶器,有些姑娘会将毒涂在唇上,林间飞禽不过是幻术,中招即死,这些都是花琰告诉她的。
除去这片林,想要进堡,还得过一道障。
这个简单,她有连心蛊,此道易过。
一个时辰后。
烛火照亮大殿的光景,殿内金色纱幔遍布,金丝银铃串串飘摇浮动,迎风奏乐。
金色帷幔轻盈垂落,将姑娘们一一隔绝在大殿的两侧,也阻隔着,正坐在殿之中的神秘人。
身前是道道帘幕,烛光微暗,郁桐只能透过淡淡光影,判断出前方还站着两道身影。
经过道道关序,姑娘们都老实许多,站在大殿里,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吱一声。
郁桐微垂着眸,纤长的睫羽在她的眼底洒下一片阴影,眼角余光瞥向一侧。
清风拂过,金色纱幔微扬。
帷幔一角轻轻划过郁桐的眼睛,俄顷,她似瞥见身侧之人从发髻中取过什么东西。
“啊!”
来不及细看,站在郁桐身前的姑娘忽倒在她的身前,不用猜,她也知道那姑娘是谁。
一位身形魁梧的男子走在云媂的面前,对方的半张脸以铁盔替代,几道铁钉穿过他的两肩。
看着不知是铁和肉融合,还是镶在肉里的手迎面而来,云媂一点点挪动着颤抖的身子,拼命摇头,表示着抗拒。
“不要...”
反抗的话语滞在她的唇间,云媂下意识抬眸向站在一侧的沈希礼望过去,似在求救。
沈希礼也同样看着云媂,与先前一样,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而此时,却看得云媂心里发毛。
“不要什么?”
“怎么?进了这殿,你还想活着出去?”
“想什么呢小姑娘?天真你也得有个度。”
对方明明是笑着的,吐出来的字眼却透着令人胆颤的寒意,直直砸在她的身上。
云媂的双眼瞬间红透,甚至委屈得想哭,相比前者而言,她突然觉得身前这铁面男没有那么可怕了。
她怯怯地看着一双伸过来的手,又看一眼让她如坠冰潭的男人,起身,毫不犹豫朝着身后的柱子撞过去。
不是冰冷坚硬的铁柱,而是带着点点温度,云媂睁开双眼。
是一位姑娘,与她坐在一个轿子的姑娘,她的覆面轻纱被她给扯掉。
云媂手里攥着薄纱,双眼怔怔地看着郁桐,一时间忘了言语。
此人眉眼清冷,不似南疆女子的妖娆美艳,暖色的光晕洒在她的面上,如雪般的肌肤似渡了一层浅浅的流光,犹春风眷过海棠花开。
不染纤尘,却更让人忍不住去采撷。
因抑制连心蛊互相感知,郁桐再次将痛觉麻痹,是以此刻她感觉不到疼痛。
见这姑娘一愣一愣的,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安抚的话未说出,利器破风而来,郁桐的眼前忽闪过一道银光。
拉着云媂趋避暗器的同时,大殿内的烛火被逐个袭灭,四周陷入一片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