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琰的脚步微顿,却未完全停下来,仅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也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道:“这里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被送进来,萧涧主若想我放人,看在涧主颜面,我可以做个顺水人情,放了在此地的所有人。”
说完便将手中灯盏悬在一侧,取下挂在胸前的长命锁,护腕上的银铃跟随他的动作发出一声声清脆的音。
郁桐没有回花琰的话,直觉告诉她,花琰带她来此,并非放人这么简单。
她上前一步,朝身前不远处的那间牢房看过去。
生锈的铁柱上布满荆棘,透过细小的缝隙,她隐约能看清那位被关押的男子容貌。
男子眉头紧锁,月白衣袍被划好几道口,他的呼吸急促,蜷缩在角落,衣襟处刻有简单图案。
郁桐端详着那男子衣襟上的图案,目中若有所思,总觉那花纹的图样好似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花琰拔下长命锁底下的钳口,一道细长的铁丝随之而出,将铁丝伸进锁扣处,指节轻动,唇角微张:“凌阳派弟子。”
虽未看她一眼,却好似能感知她此时到底在想什么。
经花琰的一番提醒,郁桐突然想到谢岑。
她睨了那男子一眼,后看向另一处牢房,不等她开口,花琰再次出声:“南宴盟、御剑山庄、少林寺还有不少洛神阁的人,都是些江湖老前辈。”
花琰大致说出被关押在此处的人,却唯独没有说萧澜。
莫非萧澜不在此处?
虽不知他的去向,那是不是间接说明,景棠几人现下当属安全。
郁桐心下放松几分,一边如实回他:“你若真想放过他们,从他们踏入雾泉谷之时,就不会选择冷眼旁观。”
铁丝在锁口处轻晃,发出细微的声响。
“冷眼旁观,是错吗?”
花琰低声问她,他的声音很轻,神色近乎冷漠,“没有悲悯之心,有罪吗?”
闻声郁桐朝花琰看去,对方眉眼低敛,额间的鬈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烛火模糊了半边的轮廓,要她捉摸不透。
她发现自己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世上每个人生存的环境迥异,面对的事物时所处的态度也截然不同。
就像先前粟大娘同她所说,花琰自幼被亲族卖至斗兽场,被人视作搏斗的玩物共赏,后因斗兽场走水趁机出逃,在外流浪多年。
回族之后又得知娘亲被人囚禁,正因如此,才叫人取其软肋,将他化作手中利刃,除去在侧的一切阻力。
他在遭遇这些的同时,又有多少人在冷眼旁观。
他有错吗?
她不知道。
郁桐的眼睫轻轻颤动,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不仅仅是因她说不上来,更因她此刻无法去以一个旁边者的角度,劝他善良。
她凭什么?
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彻底的坏人。
粟大娘还说,传闻是花琰在暗中放的火,只因整座斗兽场之人在失火前便被人屠杀,唯他一人身还。
后在外流浪之际,被人收留,知恩不报不说,还将人家的土匪窝给端了。
听到粟大娘说到的土匪窝,郁桐当时便想到,初次当匪徒之时,在大暴雨夜中遇见一个浑身带伤的小哥哥。
她依稀记得,那个小哥哥很冷漠,好几次打翻汤药,还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让她离他远点,不然等哪天端了她这土匪窝。
郁桐那会儿只当他嘴硬。
只是好景不长,后面她同土匪寨的人在附近埋伏陷阱时,听到同伙说有官兵前来搅窝,对面人势过多,让他们赶紧逃命。
郁桐想带他走,同伙却说已来不及,争执之时,有人将她敲晕。
她当时不懂,他们虽为土匪,却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也不截穷人钱财,劫取的都是些歹徒和贪官污吏之人,还将银两施以他人。
为何总有官兵定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那些人直接下狠手,炸掉了他们的寨子。
后面还是莫烟带着她回到的土匪窝,可昔日那小哥哥躺过的地方,只剩狼烟残骸。
郁桐也是自那时起,没有了从前的活泼,莫烟还帮她替那小兄弟立了个衣冠冢,后面她看着那冰凉的墓碑哭着对莫烟说。
——要不是自己,那个小哥哥是不是就不会死,是他害死了人家。
——她只是一个土匪,一个寻常人听到,便会嗤之以鼻、喊打喊杀土匪而已。
——哪怕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只因她本身,就是一个错。
届时郁桐还想过,花琰会不会就是当初的那个小哥哥。
可又想想,那小哥哥脾性过于暴躁,也不喜言语,还不与人亲近,张口闭口就是拒绝,是同伙见到都想给他来一巴掌的程度。
二者性格不契合不说,更何况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会这么想,只是想减轻心里的负罪感。
郁桐整理繁复的思绪,摇了摇头,目光扫过撬开的锁,留在被环在铁柱上的细链之上。
再想想,他的娘亲尚在,若真无情,又怎会轻易被人抓住把柄?
如果雾绡真被关在四方崖,那他就不会出现在此。
压抑得这么久,如果她是他,救出娘亲的第一件事,定然是去找谷主报仇。
而如今又是心法,又是舍裂蛊,事实摆在眼前。
被困在四方崖里的人,不是他的娘亲,是谷主刻意为之,想看看他做到什么程度。
再加上钱大所言,当下花琰已与谷主彻底撕破脸,想救雾绡,现同他来说,难乎其难。
这本身就是一个局,一个为他而设的局。
若是她,她也会来个鱼死网破。
郁桐看着花琰解开铁柱上的链子,打开牢门,听他一字一字道:“被关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算不上无辜。”
牢门左右摇晃,吱呀作响。
“南宴盟多年前的失踪案、御剑山庄被灭族和少林寺发生的凶案等事宜,都与他们息息相关。”
花琰垂眸看向蜷缩在角落的男子,面上不见喜悲,字字平静。
郁桐缄默听着。
这些都是这陈年往事了,但她不知他们会在此。
“此人为得心法以身犯险,被擒之时出卖同门。”
他转过身对着隔间牢房,继续轻描淡写解释:“普大师,曾听闻心法上所述,取妙龄少女心头血与脾兼食之,便可求得长生不老术。”
花琰的目光扫过郁桐,移至她身后那处牢房。
“还有......”
“萧澜不在此处,对吗?”
郁桐在花琰再次开口时打断了他,抬眸凝视着他那双近乎妖异的眼,语气淡淡,却透着肯定:“你也想要舍裂蛊,是不是?”
经上次剑冢一事,对于这些人干出的一些事,郁桐已表示得见怪不怪。
人心难测。
且时间紧迫,她只想知道萧澜的踪迹。
烛火拉长他的影子,花琰静静站在她的身前,目光晦暗,并未反驳她。
四处骤然安静,落针可闻。
静默片刻,郁桐又道:“你知道的,舍裂蛊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花琰垂下眼睫,眼底似有细微的情绪在晃动,最后却是转了话头,“萧兄确不在此处,今夜过后,还望萧涧主不要再来雾泉谷。”
他的声音很低,听上去情绪有些低落。
郁桐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清澈又坦然,“花少谷主难道不想做雾泉谷谷主?”
字字透彻。
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无半点心虚,脸上也没有一丝怯意,看着郁桐认真笃定的模样,花琰颇有几分匪夷所思。
“不想吗?”郁桐重复。
她想打破这个局。
自同粟大娘的口中听闻他的过往,郁桐就知,上次从天水涧遇见他,不算巧合。
他的蛊术在老妪之上,卫殊也不是自愿随他进的密室,还有,同萧澜在门外偷听,也并非偶然。
花琰也想拿红莲骨想救人。
但她不理解,他明知红莲骨在她身上,为何迟迟不对她下手,彼时他虽有舍裂蛊傍身,可萧澜却是一个很好的缺口。
甚至还告之她,要如何进雾泉谷。
他没有理由一直帮她,郁桐也想不清楚是什么原由。
“人生百态,万物皆有来回,遇事不可强求,也不能辜负。”郁桐莞尔,目光清透,“你与苍梧之间的交易,现由我来接替。”
她也猜到,在去剑冢的前一晚,苍梧是有意支开她,同花琰商量了什么。
二人本就不对付,苍梧也不可能轻易把红莲骨给其他人。
“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花琰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别处,语调缓慢,平静的波涛之下似有暗流涌过。
“我很清醒。”
郁桐回他一句,眼中的笑意明显,逐字逐句分析:“自我出现在雾泉谷之日,你对我的行踪了然。这里关押的多数都是想取珠之人,动静之大,你不会不知道,也是你,为我二人清除路障。”
牢房很安静,她的声音格外清晰。
“剑冢不过是个开始,若你救人成功,找谷主报仇也倒不是难事,但事实并非如此。得幸的是,你现有一王牌。”
说到这里,郁桐自嘲一笑。
事情的源头,皆出自她。
因她一人,便将他们众人推向万难之境,那她为何不能以身入局,重新将他们拉出困局。
一举几得,不是吗。
“现有一张牌送至你面前,为何不加以利用?”见花琰一直保持沉默,郁桐反问他。
苍梧若未失忆,现在出现在花琰身边的人,自然也轮不到她。
她现在不过是暂时顶替了他的位置而已。
听她说出这话,花琰徒觉几分可笑,却也不辩解什么,转过身只留一句:“你很聪明,和我想的一样。”
如她所言,字句契合。
为何不利用,他也是方才才弄清自己的心思。
想至从前种种,不如拒之婉之,来得体面。
郁桐看着花琰离去的背影,跟过去,拦在他的面前,面上格外平静,眼中没有半分心虚,语气坦荡得出人意料。
“舍裂蛊,现在不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