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琰敛回目光,松开她的手臂,又朝后稍稍退出几步,将自己的身形完全沉浸在昏暗的光影之中。
水滴声在逐渐淡去,鼻尖的幽香亦是不再,只留一片静默,静得只剩下他们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郁桐站在原处,看着隐匿在暗处的花琰微微蹙眉,面上的欢喜之色不现,徒留几丝讶然,随后又出声唤道:“萧澜!你受伤了还逞什么能!”
虽是责备的语气,清澈的眸中却不免透露出丝丝担忧。
“......”
花琰侧眸看向郁桐,二人的目光在一片暗色中交接。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光影朦胧,勾勒出他迷人的五官,两绺鬈发垂在他的眼尾,额间的赤红印记若隐若现,右眼下至染上几抹鲜艳的红,衬得一双眼妖异无比。
花琰的眸光闪了闪,惑人眉目似带几丝浅浅笑意,又似没带。
幻术。
先前在天水涧便遇过此道术法,相比雾泉谷,却是小巫见大巫。
山泉里的水、迷雾中的花,还有藏在暗处的荧碟都可作其媒介,要其在无形之间中招,见到心中所忧之人,亦会重现从前发生过的事。
在此地待的时间越久,越是难以将人唤醒。
现如今没有舍裂蛊傍身,想让她彻底清醒,属实有些麻烦。
唯用痛疼唤醒她。
幽暗的光影之中,他的手指清瘦修长,指间夹着一把拇指般大小的刀刃,正当花琰不知从何下手之时,身侧又传来一道稍显嫌弃的声音。
“不行。你体虚。不太合适。”
花琰:“???”
他不知道的是,郁桐眼前浮现萧澜正倚在被冰封的山洞之中,满脸的苍白,嘴角带着未干透的血渍,混身上下都透露着虚弱,还硬要逞能放血浇花的场景。
花琰更想不明白,为何从她口中,能吐出如此不韪之言。
诧异之际,指尖的短刃在瞬息之间被她一把给夺了过去,残留着温度。
稍后花琰又见她撩起雪色衣袖,朝着自己的腕处划上一刀,看到这里,他怔了一下,眉间明显蕴过一丝意外。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鼻息,一点一滴淌至地面,在幽暗而又安静的甬道里尤为扎耳。
时间在慢慢流逝,他亦是在等着她的清醒。
“哐当”一声,郁桐丢下手中小刃。
她抬眸看向花琰,清冷的面庞罩着一层阴影,细长的睫羽在暗影中轻轻扑簌,一字一字开口,低音轻柔:“父王和阁主同为受害者,铸成大错者也并非他们二人,你为何对阁主还是这般失敬?”
“她虽瞒我,于我亦有养育之恩。”
“你若不想见她,何必要在大喜之日宴请她,找不痛快。”
周身的萤火逐一亮起,花琰于一片幽蓝的光影里细细打量起她,萤光轻拂过他那双惑人而又妖异的眼睛。
郁桐盯着他的眸,目光清澈,笑意盎然,声音温而清冽:“口是心非。”
“是吗。”
花琰这回搭了她的话,再次将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掠过淡淡光影,落在她带血的腕处,最后在移至她的脚跟。
几点殷红盛开在她雪白的裙摆,似几朵妖娆罂粟,招摇致命。
她跟着他来此,也不过半炷香的时辰,按常理而言,她现下理应属于清醒的状态。
虽与她接触不深,但经过几次的相处,花琰酌定,她若真清醒,亦不会如此。
除非...
想到这里,耳边传来一道的声音。
“嗯。”郁桐微微颔首,明眸流转。
闻言花琰轻笑一声,偶头几点萤光落在他的脸上,将他英俊的五官衬得妖邪,静默片刻后,他缓缓开口:“你说是就是吧。”
话落便侧身朝着角落一处幽暗而又冗长甬道里走去,郁桐看他离去的身影,默默跟了上去。
身后幽幽萤火在暗去,没走几步,甬道里莫名出现巨型滚石,伴随“轰隆”一响,周身瞬间山摇地动。
四处黯淡,甬道还摇得厉害,郁桐一时有些站不稳,忙道:“景棠,快走!”
话音未落,她便抓着花琰的胳膊往身前拐角处的墙壁上撞去,花琰在她快撞上的时候拦了下来。
他跟着伸指按下隐匿在暗处的机括,心中微微一顿,眼中明暗交杂,垂下眼帘凝视着郁桐。
“没事了。”
花琰的声音有些僵硬,接着又伸手揉了揉被她方才撞的地方,后下意识看向郁桐的手腕,神色复杂,语气颇含几分关怀,“......痛不痛?”
郁桐摇头,面上的担忧明显大于疑惑。
花琰凝视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她的神情始终流露出一丝疑虑,踌躇半晌过后开口:“跟我走。”
他很清楚,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也不应在此时被她撞见。
她能来此,说明她早早猜到些什么,是以将舍裂蛊给取走。
“哦。”
郁桐应他一声,随后便循着花琰的身影朝着另一侧的窦道里走去,道路悠长,二人走了好些时候。
月色如薄雾,穿过晦暗的森林,踏过发黑的鲜血,最后郁桐随他来至一处地牢。
眼前漆黑无比,半点光亮都照不进,唯有清透的银铃在黑夜中响起,似一首悠扬曲调,娓娓动听。
郁桐忽停下脚步,眉心微蹙,透过身前的黯淡看向一抹影,缓缓开口:“花少谷主。”
声音平淡,却也透着疏离。
清脆的银铃声骤停,花琰亦是没有再前行,只是从腰侧取出一支火折,点燃悬在牢房半空的灯。
残蜡缓缓燃起,灯芯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提起壁侧的灯,朝郁桐那处慢慢走去。
来人的胸前挂着一个长命锁,几缕鬈发垂于两肩,微昏黄的烛火描绘出他的轮廓,惑人眉目染上一丝暖意,涂添几丝亲切气息,不由引人多看两眼。
倒映在地面的他的影子在一点点盖过她的裙摆,上面的点点猩红被阴影湮去,直至看不见。
郁桐看着他,暖色的光晕在他的指间来回跳动,一双手白皙修长,没有溃烂的伤口,肩上亦无明显刀伤。
清风拂过,烛火摇曳。
垂在她腰侧的青丝轻轻浮动,腕处忽传来疼意,郁桐定了定神,再次出声:“花少谷主。”
黯淡的光晕她的眼睫处投下一层柔和的影,却如泠月寒霜,清冷孤傲,只可远观不可近闻。
花琰闻之一笑,不再前行,盏着灯,沉默着看向郁桐。
见他但笑不语,郁桐垂眸看了一眼手中莫名多出来的蘑菇,回想刚刚发生的荒唐事。
她中了幻术,误将花琰当作他人,雨亭的离别、冰封的山洞和她臆想萧澜与阁主尽释前嫌,景棠闯祸以及...幼时她追着王伯想吃蘑菇时的情形。
在甬道里,她一直向花琰要蘑菇,然后花琰真的带她去摘蘑菇。
郁桐看着这些蘑菇,一时无语,又故作镇定看向四处。
带着荆棘的藤蔓从窗口处伸进来,壁上遍布青苔,骷髅头堆积在一侧,无一处不透着诡异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腥味,脚下分不清是血水还是其它,踩在上面黏黏糊糊的。
“白昼岛底,先前同萧涧主说过,若有机会,我会带萧涧主来此处转转。”花琰的视线始终落在她的身上,面上的情绪寡淡,说话的语气亦是平淡。
郁桐:“......”
“来都来了,不如进去看看。”说完便径直越过郁桐,也并未在意她到底作何反应。
郁桐看了一眼手里的蘑菇,暗暗叹息,后跟上他的脚步。
虽不知花琰藏了什么心思,但郁桐心知,此刻,他不会对她如何。
他若想动手,不会解除幻术,更是没必要在她找蘑菇时,寻解药。
火光映在布满青苔的墙壁,阴冷潮湿的牢房徒留轻微的脚步声,二人身前的路被一个黑色的东西给阻挡。
郁桐只见花琰轻轻动腕,挡在道中央的蚺蛇吐着杏,身躯快速蠕动,在潮湿黏腻的路面留下一道长迹。
再往里走,便是一道生锈的铁门。
推门之际,花琰侧首看她一眼,面上掠过一层不明深意,似无意般开口:“除去解药,解除不同幻术有异样的手法,或以疼痛,或以血为祭。”
“先前留在天水涧的梦魇术,需以后者解之。”
郁桐本是困惑他为何会同自己讲解解除之法,但听到以血为祭几字时,眉心微动,朝他看了过去,似在斟酌他话中真假。
言语之间,花琰捕捉到她情绪的变化,接道:“可疼痛之法,似乎无法唤醒你,才费事了些。”
见他眼中有质疑之色,郁桐反倒在此时显得平静许多,淡淡开口:“人体穴位之多,麻痹痛觉也并非难事。”
灯火落在他的脸上,微微闪烁。
“见你时我虽将银针取出,但恢复痛觉需要些时辰。”想至萧澜先前在冰洞时的异常,郁桐心下了然,继续解释:“是以叫不醒。”
“原来如此。”
花琰轻描淡写回她一句,后踏过脚下的石阶朝里走。
郁桐却是站在门前没有动,她看着在地面灯火中跃动的影子,神色隐隐不安,终是忍不住开口:“花琰,放过萧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