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露营在第三天下午结束,大家稍作整顿,踏上返程大巴。盛鉴表白失败,说多失望也谈不上,了却一桩心事倒也身心轻松。

    只不过他怎么也想不到,徐昼然和黎礼居然……明明开学时,两人好像还挺水火不容。

    回去时规矩不严,可以自由选择座位,为了给两情相悦的小情侣腾出空间,他很有眼力地选择另外一辆车。

    黎礼丢三落四的缺点在离开前彻底暴露,拖拖拉拉上车,一手拎着水杯,一手抓着五分钟前才在床底找到的数学作业本。

    因为带着帽子,视野被遮,差点走到一位陌生同学那,还是徐昼然站起来按着她的肩,把人拧了个方向,才找到正确位置。

    最后一排左侧,右边座位是空的,没人坐。

    刚坐稳,东西还没来得及放,大巴就启动。

    司机师傅仿佛急着回家吃晚饭,在盘山公路上开得风驰电掣。车窗是开着的,风倒灌进来,吹得人遍体生凉。

    黎礼一路小跑过来,脸还冒着热气,被风一吹感觉舒爽,忍不住要把胳膊也弄出去畅快一把。

    手刚惬意放上窗沿,只听见“哗啦”一声,数学作业本被风扬到高处,恰好落在一辆相向而行的垃圾车内,在车尾气中渐行渐远。

    黎礼:“……”

    她扒着窗框,努力眺望,期待作业本能从那堆垃圾山上滚落下来。可惜天不遂人愿,直到垃圾车消失在地平线都是稳稳当当。

    黎礼彻底死心。

    “能帮我向马奋解释吗?”

    她合上窗,转身,脸色很沉痛,“我作业本真的被风吹走了。”

    恰好从大巴上掉下去,恰好掉到垃圾车上,垃圾车恰好载着它义无反顾奔赴焚埋场。

    听起来似乎很离奇,很像借口,却是真的。

    但这个理由从她口中说出来可信度大概要低八成,只有徐昼然这样的好学生出马作证才有说服力。

    她眼巴巴看着救星,因为迎着阳光,眼仁像聚着星星。

    “其实不用着急。”

    徐昼然挪开视线,悠悠然掏出手机,点开购物app,“网上能买新的,寒假末还有优惠。”

    黎礼:“什么优惠?”

    “买一送二。”

    “……”

    徐昼然:“错误这么多,正好重新做一遍。”

    重新做一遍她来不及,但某人或许可以。

    黎礼看眼几排之隔的汪得后脑勺,再环顾侧前方,大家不是在睡觉就是带着耳机,靠过去低声:“我找你代写行吗?”

    徐昼然低头看了她片刻,伸出手。

    黎礼以为他要揉自己的脑袋,凑得更近,结果脑门被弹了下。

    “作业自己写。”说着真给她下单了一本数学寒假作业,速度比司机的车速还快。

    昨天刚表露心意,今天就做得这么绝情,真是铁石心肠。黎礼赌气地不说话,但她天生不擅长冷战,只维持十分钟就破功。

    “徐昼然。”

    她从飞驰后退的山景中抽离,转头说,“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

    “如果你喜欢我,不用我求你,你就会非常主动提出要帮我写。”

    而不是像个家长一样买本新的让她重写一遍。

    她刚刚瞥见了,还是两本!

    两本一模一样,是怕她又丢一次吗?他真是一点信任感都没有啊!

    徐昼然慢条斯理说:“假如我不喜欢你,就懒得管你,不会买作业本让你重做,你错题再多都不关我事。”

    “你买作业本花了多少钱?”

    徐昼然点亮屏幕解锁,页面还停留在支付成功的界面,挺大方似的:“不用你还。”

    黎礼看眼:“懂了,你的爱只值二十八块五。”

    “黎礼,”他觉得好笑,汪得在此时突然朝后扭头,他矮下身子,凑近她耳朵,低声说,“能不能讲点道理?”

    黎礼没说话,哼了哼,把头偏开。

    徐昼然把她脸掰正:“生气了?”

    “生气了啊。”她嘴上这样说,一只手搭上他后脖颈,侧过身迅速亲了下他的下巴。一触即离,但手仍勾搂着他,笑意盈盈地眨了下眼。

    “所以,给我亲一下解气。”

    徐昼然垂下眼睛,喉结滚动了下,她正要撤,后脑勺被扣住,一股力道在她后腰下摁。如果不是另只手及时撑在他腿上,差点就趴下去。

    刚要说话,徐昼然低下身,同样吻上她的下巴,厮磨了阵,气息徐徐上移,微凉的唇贴上她的嘴角。

    黎礼背脊如过电,一阵酥麻感窜到头皮,整个人发软,她单手几乎要撑不住,好在徐昼然扶住了她的肩。

    她喘口气,说:“别……”

    徐昼然稍微错开唇,哑声:“别在这儿?”

    “别停。”

    突然,车身剧烈颠簸了下,天地倒旋,黎礼视野黑了一瞬,感觉被抛入无尽的虚空。等再度睁眼,人已经躺在车头位置,身上压着一个背包。

    她推开沉甸甸背包,晕乎乎地坐起来,然后发现一个可怕的事情。

    整个车身翻转九十度,横亘在盘山公路上,车头部分悬在高空,底下是万丈高崖。

    车内狼藉得像被洗劫过,许多窗破开,风呼啦啦涌进。汪得的头从一面窗探进来,喜道:“还有一个!”

    黎礼要站起来,他赶紧喊:“别站,慢慢爬过来,降低重心。”她脑子还有些木然,汪得说什么便怎么做,伏低身子朝车尾爬去。

    抵达安全点,汪得伸手将她拉上去。认识不认识的同学纷纷围上来:“没事吧?”

    “没事。”她往后看,敞开的驾驶室车门在风中摇摇欲坠,“师傅没事吧?”

    “没事。”说话的是华臻,她朝一处努努嘴,“在那给单位和消防打电话呢,就胳膊磕破了点皮。”

    那洞开的门和她仅一步之遥,稍有偏差,她就会坠入悬崖,再也见不到明天太阳。

    后怕铺天盖地袭来,黎礼心脏扑通狂跳,腿直打软,忍不住抱住华臻:“呜呜,吓死我了……我差一点点就没命了。”

    华臻浑身一僵,拿表核对人数的汪得循声抬头,瞳孔缩了下,张大嘴巴。周围同学也全部怔住,向她行注目礼。

    “怎么了?”黎礼止住哽咽,擦掉眼泪,看着怀中娇小的华臻,一股异样感腾起。她从每位同学脸上扫过视线,“徐昼然呢?”

    正为所有人都安然无虞而庆幸的汪得眼皮猛跳,手中的纸滑落,这是撞傻了?

    黎礼话音刚落,自己愣住,她声音怎么变了?撞坏声带了?

    华臻挣脱出来:“别开玩笑了,你不就是徐昼然。”说着推她一把,“黎礼在那吐,你去看看。”

    黎礼懵懵地被推着往前走,拐了个小弯,一道眼熟的身影正好站起来,转身,和她对上眼。

    黎礼看看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又低头看看自己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她、她和徐昼然。

    互换身体了?!

    什么超自然灵异现象啊啊啊啊啊啊!!!

    如果有什么能形容她此刻的糟糕心情。

    那就是数九寒天站在冰原上,一盆冷水浇在她头顶,从发丝到鞋垫都湿透,旁边还开着台大功率风扇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吹。

    吹得她灵魂升天。

    顶着她模样的徐昼然也愣了下,神色很快淡然,大踏步走过来。走到一半,华臻拉住他胳膊:“黎礼,胃还难受吗?”

    “还好。”徐昼然皱了皱眉,抽出手。

    华臻又拦住他:“呀,你额头好多汗,先擦擦。”说着拿出纸巾去碰他的脸。

    徐昼然偏头躲了躲,推开华臻。

    华臻没想到黎礼看着弱不禁风,力气还挺大,没防备地被推了个趔趄。

    黎礼赶紧伸手护住:“小心。”

    华臻低头看那只毫不避讳贴在自己腰间的手,再抬头看看手的主人,此刻蹙着眉,薄唇微抿,正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

    “……”

    她跳起来离得远远的,真是见鬼了!

    不由分说扯着黎礼到一边:“你看吧,我昨天说什么来着,徐昼然绝对是PUA高手。在你面前表演对别的女生好来让你吃醋,让你患得患失。你可千万别恋爱脑,被牵着鼻子走。就像之前说的,玩玩就行。”

    徐昼然:“玩玩?”

    华臻点头。

    他抱着胸,眉轻挑:“怎么玩?”

    “白嫖他的脑子,比如让他给你写个寒假作业什么的。”

    徐昼然点了下头,朝黎礼看去。

    黎礼换了个身体,视野开阔,连听力都变得敏锐,支棱着耳朵偷听两人说话。

    接收到徐昼然那个凉凉的目光,她赶紧咳嗽一声说:“那什么,玩玩挺好的,相互喜欢的阶段各取所需自甘奉献,大家都没什么负担嘛。”

    华臻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说:“黎礼你听到没,男人无论外表多伟光正,骨子里都是渣男。”

    徐昼然“哦”了声,嘲讽地勾了下唇。

    很快上面派来新车,将学生们拉到医院体检一趟,确认都无恙后让他们自行回家了。

    医院对面的咖啡店。

    黎礼率先推门进去,点单时台面猝然蹿上来只黑猫,她吓得脑窍一凉,往徐昼然怀里躲。

    接待的是位年轻小姐姐,原本低头业务娴熟地输单,听到顾客悦耳清爽声音。

    抬头,是位高瘦的少年,脸型优越,五官很出众。

    她很吃年下弟弟型这一款,再加上对方还很有礼貌地叫自己姐姐,顿时觉得心脏被击中。

    但她的滤镜在对方双手捧心,娇俏往后躲的时候碎一地。

    用自己身体做出这么少女的行为,徐昼然不忍直视,他拉下黎礼搭肩上的手:“你别撒娇。”

    “?”

    黎礼跺脚:“我没撒娇啊。”

    徐昼然垂下眼眸:“也别跺脚。”

    跺脚怎么了嘛,有谁规定男生就不能跺脚了,她又跺两下,还哼了声。

    小姐姐店员呆若木鸡,这动作浑然天成无比丝滑,与认识十年的gay蜜和他男友打情骂俏时如出一辙。

    精神受到二次冲击,她匆忙拉好单,闪身去制作台。

    端了咖啡,两人上楼找了处无人的角落,黎礼撑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咖啡,双眼耷拉:“徐昼然,要怎么办啊?”

    徐昼然什么都没点,靠着椅背,还算镇静:“走一步算一步。”

    黎礼口袋里手机震动,接通正要开口,手机壳迥然的触感让她反应过来,这手机不属于她,于是递给徐昼然。

    徐昼然看眼名字:“妈。”

    温敏一口茶水噎住,助理忙不迭给她拍背顺气。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挥手让下属都出去,声音放轻柔:“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徐昼然顿住,把手机开外放,推到对面。

    黎礼一脸莫名。

    徐昼然缄默着指指自己,又指指她。

    黎礼反应过来,凑过去,很从容地表演:“妈妈,我是徐昼然。”

    徐昼然嘴角抽了下。

    儿子向来独立高冷,不会叠字喊她,温敏迟疑片刻:“然然,你被绑架了?”

    然然。

    徐昼然妈妈居然叫得这么可爱。

    黎礼憋笑:“没有,我刚露营回来。”

    “啊,你去露营了?”

    “……“黎礼也惊讶,“你不知道吗?”

    “你又没和我说。你居然会参加这个,以前不是说过很无聊吗?”

    “因为老师说,多参加户外活动有益身心健康。”

    温敏又是一惊,她儿子什么时候会把老师的话奉为圭臬。

    黎礼见她沉默,说:“我等会就回去。”

    温敏对他什么时候回家不感兴趣:“刚刚是哪个小姑娘在说话,你女朋友?”

    黎礼理直气壮:“对呀。”

    刚说完,脸颊被捏了下。

    抬头,徐昼然无声地叹气。

    她迅速反思了下,刚刚的对话既没有出格,也没有露馅的地方。难不成因为她透底而不满?

    温敏在电话那头笑得开心:“哟,今天这么坦诚,太阳打西边出来啦?”

    黎礼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也跟着笑两声。

    温敏:“很开心?被迷得神魂颠倒了吧?”

    黎礼:“……”

    温敏忍笑:“好看吗?”

    “好看。”黎礼仔细端详自己的脸,明眸皓齿,肌肤白净,就算是绷着脸也毫无疏冷感,补充,“超级好看。”

    温敏:“好看就行,以后生的——”

    “嘟。”

    通话直接被摁掉。

    徐昼然把手机揣进兜里:“别听了。”

    黎礼低头啜咖啡,一声不响。

    徐昼然看出她情绪低落,倾身:“怎么了?”

    “我刚刚说你有女朋友,你好像不高兴。”黎礼撅起嘴,脸上的委屈一览无余,“徐昼然,根本不是真心喜欢我,只是想和我玩玩!”

    到底是谁只打算玩玩?

    徐昼然忍了忍,没有提醒她注意表情管理,只是没眼看地移开视线:“我没有不高兴。”

    “那你还叹气。”

    “我叹气是因为,”他停顿了下,“你说话口气不像我。”

    “不像吗?”

    “我从来不会说‘对呀’,少用点语气词。”

    一个人的口癖是十几年来的积习,很难轻易更改,只能说尽量往徐昼然的讲话习惯靠。

    黎礼当下便冷冷淡淡说了一个字:“哦。”

    徐昼然点头:“不错,有七八分像了。”

    黎礼忧心忡忡:“一两句还好,可是多说多错,万一你妈妈回家,和我聊天时察觉怎么办?”

    “放心,你连她的面都见不着。”

    喝完咖啡,两人去手机店挑了个新手机,黎礼把SIM卡交给他,叮嘱:“回家就给我打电话,有突发情况也给我打电话。我爸爸妈妈你都见过的,不要紧张。”

    徐昼然看她眼,他没紧张啊。

    黎礼又说:“有什么事情,尽量和我爸爸讲。”

    徐昼然:“因为他人好?”

    “不是,他比较好骗。”

    “……”

    “对了。”黎礼歪头,“你爱吃香菜和香菇吗?”

    “能吃,怎么了?”

    “如果晚饭有这两样,无论主菜多诱人,你筷子都别往盘子里伸。”

    徐昼然失笑:“这么严重?”

    黎礼点头。

    舒雅曾数落她这个倔劲,就算某天被困,身边只有香菜可以果腹,她绝对宁愿饿死都不会啃一口。

    “还有,我爸爸经常会醉酒回来,他喝醉了会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拉着你唱歌跳舞,别理他就好。但是有件事要陪他做,不然他不会善罢甘休,烦也要烦死你。”

    “什么事?”

    “他会找出五年级时给我买的奥数书,随便抽几道题考我,你收着点,别全答对了。”

    “那我答对几题比较好?”

    黎礼想了想:“全答错比较好。”

    “……”

    “最最重要的是,你睡觉别锁门。他们有时候起夜会来看看我,锁门了会担心的。”

    到底是谁在紧张?

    徐昼然轻哂,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他低头插卡开机,各路消息瞬间涌进,手机滑动都被卡掉帧,瞥了眼黎礼:“你交际还挺广泛。”

    黎礼也不自谦:“我人缘是还不错,也有很多聊得来的网友。”

    徐昼然给手机设密码,头没抬,状似不经意:“男的?”

    “男女都有。”

    徐昼然没说话,继续为新手机下常用app。

    店内网速中规中矩,全下完还需要一会。黎礼撑腮看“自己”,翻车事件后,衣服不算干净,耳垂蹭了点灰,脸颊被头发虚遮,只露出小巧圆润的鼻尖和嘴唇,看着很乖很软。

    黎礼:“徐昼然,我好羡慕你。”

    徐昼然低“嗯”了声,依然摆弄手机:“羡慕什么,学习好?聪明?还是个子高?”

    他什么时候学去了她的厚脸皮?

    黎礼把凳子挪近,戳戳自己柔软的脸:“羡慕你以前每天都能看到这么可爱的我。”

    徐昼然:“……”

    见徐昼然不接话,黎礼继续说:“你就不会有冲动吗?”

    少女终于有了反应,转过脸来:“什么?”

    黎礼眨眨眼,原来自己脸红是这个样子的。

    “比如想抱抱我,或者揉揉脸什么的。”

    “……”

    徐昼然又低下头,哼了声:“没有。”

    “可是我现在好想抱你啊。”

    徐昼然眼睛盯着手机屏幕,手却掀帽把她脑袋盖住,不轻不重按了下:“那你想着吧。”

    铃声骤响。

    黎礼扯下兜帽,贴过去。

    “谢天谢地,总算接了,事情我都听学校说了,吓坏了吧?”是舒雅。

    徐昼然:“还好。”

    “怎么会出这种事,司机怎么开车的!”舒雅埋怨了句,“医院查了还好吧,有没有刮着蹭着的地方?”

    “没有。”

    黎礼拉开备忘录,噼里啪啦一顿输入,举手,示意他看字。

    ——别那么惜字如金,声音有感情一点。

    舒雅:“要不要来接你?”

    “不用。”

    徐昼然脚被踩了下,触及黎礼瞪得滚圆的眼珠,以及目光中无声的威胁,面无表情地加字。

    “了啦,妈妈。”

    生硬得像AI合成语音。

    黎斐听说女儿坐的大巴发生侧翻,吓得业务洽谈一半,直接丢给下属,开车风驰电掣回家。

    见到舒雅时双腿一软,被搀扶去沙发。

    舒雅当时已得知黎礼安全,把消息告诉他,还笑了他一阵。黎斐不放心,给女儿打去一通视频电话,看她能说会动,脑中那根弦这才彻底松懈。

    打完电话,扭头:“老婆,我怎么看礼礼好像不太愿意搭理我啊?”

    舒雅:“她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场面,肯定吓着了。”

    “当初要不去露营就没有这种事了。”

    “你还好意思提?”

    黎斐讪讪:“你也知道我喝酒就胡言乱语,做不得数的。”

    “还好礼礼没出事,要是……我和你没完黎斐!”

    “行行行,我错了。”

    两人正聊着,门开了。

    舒雅还没站起来,黎斐已然箭步冲过去,张开双臂,热泪盈眶:“爸爸的小宝贝,欢迎回家!”

    女儿一动不动,把他从头到脚扫了遍,那眼神,冷淡中还带三分鄙夷。

    他好像表现得是太过热情了?

    黎斐摸摸鼻子,不以为意,笑着主动过去相拥。然后眼睁睁看着女儿一个利落弯腰,移形换位从自己腋下绕过,径直朝厨房走去。

    “……”

    他转身:“干嘛去?”

    “上厕所。”

    “你去厨房上厕所?”

    舒雅走来接过女儿的包,抚下脑袋:“吓傻了不是,连卫生间在哪都记反了。”

    徐昼然看向厨房对面,果然是卫生间。

    他锁上门,打开水龙头掬水洗了把脸,双手撑上盥洗台,看向镜中,少女和他咫尺对视,嘴唇微翘,梨涡若隐若现。

    镜子上左下角还贴着半新不旧的迪士尼公主贴纸,从泛白程度来看,已经有些年头了。

    徐昼然笑了笑,低声:“幼稚。”

    手机铃声响起。

    他转身,反手撑着台面,甩掉水后单手摁下接听键:“要不要给你叫外卖?”

    “呜呜,救命。”黎礼说,“你们男生上厕所,是脱裤子好还是拉开拉链好?”

    徐昼然喉结滚动了下。

    不要上最好。

    他咬牙:“憋着。”

    “我、我憋不住了……”

    “我看周子枫好像是站着解决的,可是这样会溅身上吧?我不想弄脏。”

    徐昼然声息低下去:“你还见过?”

    “小时候看过嘛。”

    以前周子枫和邻居那帮男孩子还经常比拼谁尿得远来着。

    “如果拉开拉链的话,里面还有层内裤,你们男生内裤前面有洞吗?如果没有,我要怎么……”黎礼卡了下,找了个精准的动词,真心实意求教,“怎么掏出来?”

    徐昼然这辈子没有这么窘迫过。

    他宁愿考倒数第一被万众嘲笑,也不想和一个十六七的少女讨论男生是如何方便的问题。

    黎礼声音急切:“徐昼然,我真的憋不住了,我还是按我自己的习惯来。”

    “你要干什么?”

    “全脱下,然后坐上去。”她又想到一个问题,“那个……会不会碰到马桶壁啊?我可以压下去吗?”

    你还敢坐???你还要压???

    徐昼然耳廓腾得红了。

    他说:“忍一下,你等我。”

    舒雅见女儿一张小脸红扑扑出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吓一跳,手贴上她的额:“发烧了?”

    “没有。”

    舒雅的手被挥开,眨眼间人就跑到玄关了,她喊:“你去哪,要吃晚饭了。”

    徐昼然没时间废话,言简意赅:“去趟同学家,急事。”

    屋漏偏逢连夜雨,开门迎面撞上周子枫,周子枫扯住他胳膊:“哟,鬼门关回来还这么活蹦乱跳呢。”

    啪。

    徐昼然拍掉他的手,冷冽扫去一眼。

    “吃炸药了?”周子枫俯身,扬眉笑,“这么凶。”

    徐昼然没搭理他,正要走,衣领被拎住,往后拽了把。

    “去哪?”

    “去找徐昼然。”

    周子枫蹙眉:“找他做什么?”

    “你别管。”

    从黎礼眼神里还看到几分挑衅意味,周子枫失笑,哼了哼:“我是你叔叔,不能管?”

    徐昼然,毕竟困在黎礼身体里,力气也只能使上七八成,黎斐听闻动静跑出来,和亲弟弟统一战线:“不许去。”

    徐昼然心烦意乱,随便胡扯个理由:“我寒假作业不小心被他带回去了。”

    “丢三落四。”黎斐说,“枫枫,松手,让她去拿回来。”

    他讶异抬眸,还真挺好骗。

    徐昼然打了个车,途中收到黎礼发来的照片:“我用夹子夹住了,好像没那么迫切了,”

    他深吸一口气。

    司机看眼后视镜:“小姑娘,有什么心事啊?叔叔下岗前是干心理咨询的,可以宽慰宽慰你。”

    “您把车速开到最大,就是对我最大的宽慰。”

    “……”

    “您坐好。”司机好胜心仿佛被这话激到,挺直背脊,一踩油门。好在信号灯也很给面子,一路绿灯畅行无阻,麻溜将人送至目的地。

    天空飘着细雨,地面湿漉漉。

    徐昼然跑得急,加上换了具身体,踩台阶时抬腿猛了,步子跟不上摔了一跤。顾不上擦,径直冲进家,推开一楼客厕的门。

    黎礼背对他蹲在角落。

    徐昼然轻喘着气,架上扯下毛巾丢给她:“蒙上,你站着就行,其余事情我来做。”

    黎礼把毛巾攥进手心,揉捏着,缓缓摇头。

    徐昼然走到她正面:“你解决过了?”

    “左等右等你没来……我实在不行了。”

    徐昼然闭了闭眼,从烦闷中理出一点冷静。算了,她生理课也不是没见过。

    他说:“起来吧。

    黎礼扭捏了下,反而把头埋得更低:“我……我尿裤子上了。”

    徐昼然:“……”

    操。

    他上辈子一定欠她的。

    黎礼仰脸,看他脸色阴晴不定,倍觉委屈:“你让我等,我等了啊,只是……”

    她低头看一眼,要哭了,“它没等住。”

    黎礼爱干净,从记事起就再也没尿过床,现在这种情况比杀了她还难受。

    等徐昼然过来这段时间,一直在做心理建设,结果正主回来,比她还不高兴。

    徐昼然倚着墙,正烦躁着,突然看到眼皮底下毛绒绒的脑袋垂下去,双肩耸了下。

    啪,地面洇开一点湿。

    他站直了,低叹一声:“你别哭啊。”

    怎么说该哭的也是他。

    “我没哭。“黎礼擦擦眼睛,突然站起来,气贯长虹道,“我要洗澡!”

    徐昼然也破罐破摔了,没拦着。

    客厕同样带完整的浴室浴缸,因为没什么洗簌用品,所以空间倒显得比别的浴室还大。

    黎礼踏进后要拉门,注意到徐昼然手和衣服上都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吃了一惊:“你怎么把我的身体弄那么脏?”

    徐昼然低头顾视一眼,从台面抽了张纸,擦着掌心半干的污渍:“摔了。”

    黎礼不允许自己外表看起来邋里邋遢,扒着门眨眼,发出邀请:“你也来洗。”

    徐昼然拒绝得很果断:“不行。”

    黎礼也不干:“我不允许你单独洗,我怕你……怕你……”

    她想半天想不的合适的词,只好说,“怕你耍流氓。”

    “你以为我是你?”徐昼然轻哼了声,正拧着眉,垂头思索解决方案。

    随着一声娇俏的男嗓:“进来呀。”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一股力道拎进浴室。

    黎礼叉着腰,居高临下看他:“脱吧。”

    徐昼然绷着脸,拉开门要出去。一只手遮顶一按,把门合得严严实实,她学着电视剧里大反派迫害正派主角时的嗓音,慢悠悠道:“跑什么。”

    黎礼把徐昼然按在怀中,手一伸就把花洒拉下来,他挣扎躲开,奈何存在体型和体力差,很快被黎礼给拽回去。

    就像老鹰捉小鸡,完全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黎礼不客气扒掉“自己”的外套、线衫,仅剩一件T恤时,徐昼然死死捂住不让动了。

    黎礼拿手去拨,被他推开,一来一回间不慎把花洒开了,淋了徐昼然一身。

    突然,外头响起高跟鞋踏砖的声音,骤雨般降到卫生间外。

    黎礼顿时大气不敢喘。

    “儿子,在里面?”

    徐昼然头痛欲裂,万年见不着人影的温敏,偏偏今天回家了。

    花洒的水还在滋涌,他把水关了,拉开门,和进入卫生间的温敏打上照面。

    温敏差点没站稳,扶住门框低头看着这个陌生,又浑身湿透的小姑娘,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很镇定朝她喊了声“妈”。

    说完愣了下,扭头往后看,转了话锋:“……妈、妈的,你妈回来了,快把衣服还给我。”

    温敏挑挑眉。

    这儿媳妇性格很特别啊。

    黎礼看眼地上濡湿的外套,赶紧脱下自己的披徐昼然身上,慌乱中犯了一样的错,干巴巴喊了声:“阿姨。”

    温敏:“啊?”

    黎礼推了徐昼然一把:“听到没,叫阿姨啊。”

    徐昼然:“阿姨。”

    温敏打量着小姑娘,偏了下头:“穿好衣服出来,阿姨有话问你。”

    居高位久了,说话也自带不容置喙的气场,等人出去,黎礼不由紧张:“你妈妈会问什么?”

    徐昼然穿好衣服,把长出来的袖口捋上去:“怕什么,反正是我来应付。”

    黎礼这才想起她现在是徐昼然,根本无需担心,于是叮嘱:“你态度好一点,多笑笑嘛,不要在未来婆婆面前毁我形象。”

    徐昼然哼了哼:“现在才知道要形象?我的形象已经被你毁差不多了。”

    “我也不想的,”黎礼理直气壮,“你不要翻旧账。”

    三人坐在长桌前,好像在进行一场商业谈判。

    温敏虽西装革履,倒也和颜悦色:“你叫什么名字?”

    “黎礼。”徐昼然说,“黎明的黎,礼物的礼。”

    “和徐昼然在谈朋友?”

    “不是,来拿作业本。”

    温敏警铃大作,问:“你几岁?”

    徐昼然愣了下,黎礼替他答了:“十七了,虚岁。”

    话音刚落,温敏起身,噔噔噔绕桌过来,照着她脑门就是一下。

    黎礼被打懵了。

    “人家未成年,带进浴室玩什么玩?不怕擦枪走火啊你!”

    徐昼然拦在两人中间:“阿姨,你误会了。来的时候是雨天,我没看清脚下摔了一跤,身上又脏又湿,就借地洗个澡。我不知道你们家沐浴露在哪,就叫徐昼然帮我找。”

    温敏偏头问儿子:“真的?”

    “真的。”黎礼举手起誓,“比珍珠还真。”

    温敏把他手指头一根根压下,没好气:“高中生谈情说爱没问题,但别想着更近一步,至少也要等上大学以后,明白吗?”

    黎礼点头:“我明白的。”

    温敏让徐昼然好好招待,换的衣服从她衣帽间找,取完要用的证件,很快又走了。黎礼如释重负,转头说:“我们继续洗吧。”

    徐昼然坐着没动,很高冷地掀了掀眼皮:“这么想一起洗,是打算占我便宜?”

    黎礼笑嘻嘻地去抱他:“我们是小情侣呀,一起洗澡不是很正常?”

    如此大言不惭,转瞬把温敏的话抛却脑后,倒真是她的作风。

    不得不说,自己的身体还真是软。黎礼爱不释手地揉揉脸,掐掐腰,还在额头亲了口。

    瞅见内衣带好像歪了,手探进去就要调正。

    徐昼然一下抓住她手腕,好像被轻薄的良家少女,咬着牙:“黎礼,别等我们换回来,我们秋后算帐。”

    黎礼坏心眼地凑到他耳边,轻声:“换回来你要怎么做?”

    数年后的黎礼至今还记得徐昼然挑高下颌看她的模样,微微眯眼,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一定不会这样逗弄徐昼然。

    不过当时的黎礼还是有分寸,怕徐昼然真的生气,最后采用折中办法——两人穿着里衣洗,光冲水不搓澡,冲完各自闭着眼,由对方套衣服。

    “徐昼然,穿衣服的时候你没偷看吧?”

    黎礼套着温敏的白裙,趴在徐昼然床上看漫画,突然转头问。徐昼然正在吹头发,动作停滞了瞬,手指继续在发间横冲直撞:“我没那么变态。”

    说话间,一团头发轻飘飘落在地上。

    她心疼地坐起来,正要开口,又一团落下。

    再放任下去恐怕要顶着地中海发型回去了,黎礼连鞋都没穿,赤足跑过去,夺过徐昼然手中吹风机:“别动,我自己来。”

    徐昼然自然没意见,脚勾过椅子坐进去,手搭扶手,脚闲散蹬直,等着她伺候。

    十足的大少爷,不对,大小姐模样。

    细致将头发吹至全干,黎礼累得瘫倒在床上,短暂休息后恢复活力,翻了个身,仰面朝天。

    “我突然觉得,不换回来也挺好。”

    女生吹头发麻烦护理也麻烦,男生就粗糙随性得多,甚至不用吹都可以速干。

    她好羡慕。

    “是挺好。”徐昼然瞥她一眼,“我可以帮你直接考进裕湖。”

    黎礼:“好啊,顺便帮我把寒假作业写了。”

    徐昼然轻笑。

    还真是不客气啊。

    躺着躺着,黎礼摸起自己修长手臂,又掀开衣角,手顺进去摸摸腰腹。徐昼然看着虽清瘦,摸起来还有点薄薄的肌理,比自己的身体手感要硬,甚至有些硌手。

    她的手继续往下,抓住裤腰抽绳。

    徐昼然眼角狠狠一跳,笑容凝在唇边。

    果然,黎礼用无辜又好奇的眼神看向他:“所以你们男生的内裤前面到底有没有洞啊,我可以解开看看吗?”

    徐昼然飞去一个枕头,声音冷到冰点,又带着点气急败坏:“不许看。”

    又不是脱光,不是还有层布料挡着。

    唉,真小气。

    黎礼自讨没趣地丢开枕头,坐起来,见书桌上摆放着一个相框,眼睛亮了亮:“徐昼然,这是你小时候吗?”

    徐昼然看过去,“嗯”了声:“学校拍的。”

    “是不是朝光小学?”

    徐昼然睨了她眼:“难得你还记得学校名字。”

    “我妈妈工作过的地方,怎么可能不记得,我小时候还经常去玩呢。”

    黎礼说着兴冲冲下床,拿起相框。

    照片里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站在榕树下,背后是爬满藤蔓的教学楼,四周绿意盎然,唯有右下角一点红。

    她凑近了细看,是个穿裙子的小女孩,在沙坑蹲着,朝着镜头看来。人在笑,圆乎乎的脸,眼睛很黑很亮,左脸有个浅到几乎没有到酒窝。

    黎礼越看越眼熟,最后确认:“这不就是我嘛!”

    她居然在十多年前就和徐昼然同框合影过?

    笑眯眯把照片捧他面前:“我们好有缘份。”

    徐昼然却毫不意外似的,略瞥一眼,半笑不笑地看她。

    黎礼被瞧得发毛,正要说话,黎斐打来电话,催促女儿赶紧回家。徐昼然挂掉电话,站起来。

    黎礼拉住他的手:“你这就走了吗?”

    “嗯。”

    “不行,你得亲我一下再走。”

    徐昼然对着自己的脸亲不下去,抗拒地别开视线,黎礼直接把人拉到怀中,翻身就亲。

    放床沿的相框被碰掉,哐当,玻璃背板碎一地。

    徐昼然倏地睁开眼。

    温热带潮气的呼吸仿佛还萦绕耳边,四周却空荡荡,月光透过薄纱帘照进来,视野是雾霾霾的蓝。

    他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呆,这才抬起胳膊,是自己的手。倏然坐起来,冲到卫生间,镜子中的人也是他。

    这梦真的离谱。

    他松口气,抹了把脸后回到房间,开灯,眼睛晃了下。

    低头看去,地板上有堆玻璃渣,照片掉出来,红裙子小女孩笑容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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