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眼手机屏幕，已经到换班的时间了，然而要跟我换班的同学连影子都没看见。室内鞋蹭着地板，我干脆和黑子就这么聊起来。

    去图书室，也不是次次都能遇见黑子，那样安静的氛围下，也舍不得做一个打破缄默的破坏者。我和黑子说来也奇怪，不是很熟的关系，也不常聊天，然而见了面即使都不说话也并不显得很尴尬，我把这归于黑子实在是个人淡如菊的性格，又像水一样温和，他的温和和赤司不一样。我知道赤司其实有尖锐的一面，他的温和更多的是出于一种礼貌，是教养使然。黑子的温和是无差别的，哪怕即使现在这里站着个人出言冒犯到了他，我猜他也会平静地说：你的话我听着不太舒服，可以请你撤回吗。

    我问：“最近怎么样？你想练的……练成功了吗？”

    黑子点头，温吞地说：“挺好的，你说的那个，已经快成型了，如果完成了，我会展示给你看的。”

    他双手交叠，向我微微鞠躬：“真的很感谢你，宫城同学。”

    我“噗”地一声笑了，摆摆手道：“不用说谢，举手之劳而已，能帮到你就好了。”

    换班的同学姗姗来迟，跑得有些急，过来的时候还微微散着热气，连声道歉以后从我手里接过印章，在原先黄濑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了。

    “回见了，黑子。”我朝黑子招招手，时间离十点还差分针走过半个表盘的距离，我打算去找桃井逛逛。

    桃井发来她的位置，附赠一张甜品照片，顺便控诉一番自己未曾实现的野望。“执事咖啡店”几个字牵起我的眉梢，我收起手机，朝黄濑他们的班级走去。

    走廊上人来人往，说话声、吆喝声、打闹嬉戏声占据着音轨频道。鼻尖萦绕着各种食物混杂在一起的香味，叫人难以分辨。间或有穿着恐龙服装的人突然从教室门蹿出来，倒是吓我一跳。走廊的窗对着连接校门和教学楼的笔直大道，人群集中在挨得紧紧的小摊旁边，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热闹的声音。来的人各个年龄阶层都有，又是不同身份的人，学生、社会人群，还有来和孙子孙女一起缅怀青春时代的老人，黑的、灰的、白的脑袋挤在一块儿，像落在纸面上分布不均的墨汁。只是看着这样的场景就觉得熨帖，我喜欢安静地在热闹里。

    黄濑和紫原的班级离我的教室并不远，人气实在是爆棚，女生们挤在门前，仅仅留出一个刚好过一个人的位置让来往的人通过。

    女孩子音调高、声音尖，一群女孩子的地方像一片树林子，各种鸟儿叽叽喳喳，不过这种吵闹并不讨厌。

    有人提前过来占位子的好处便是不用硬着头皮和人挤。然而众目睽睽之下被穿着执事装的男生带走还是第一次，尤其是还伴有让人脚趾抠地的尴尬台词，而当这个人还是认识的人的时候，尴尬就翻了十倍。

    紫原面无表情，僵硬地摆出欢迎的姿态：“欢迎回来，公主殿下。”

    我：“……”

    只是捧读台词，让人怀疑是消极怠工。我脸上烧得厉害——紫原不尴尬，那么更尴尬的就成了我。我捂着脸，避开人群，进了店内，桃井在靠窗第一个位置，两个课桌拼起来的餐桌，上面盖了格子布，一见到我就赶紧扬起笑脸挥手。

    “尴尬死我了。”我拿手扇了扇，试图让我的脸降温。

    桃井道：“这有什么，这种店服务都是这样，别怕。”

    桌上放着按铃，还有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慕斯，桃井把蛋糕往我这边推，叉子怼到我面前，叫我尝尝，又按了按铃叫了服务员过来，金灿灿的脑袋我才见过不久，此刻有点无精打采地耷拉在主人的头上，我是不知道黄濑是怎么摆脱那些急于示爱的女孩子们的，不过他脸上也没有表现出受到影响的样子，营业的笑容让人看了如沐春风，这家伙合该吃这碗饭的。

    黄濑见到我，双手递给我一张厚厚的卡片，上边是烫金花体字和格子印花。

    “公主殿下，这是菜单。”

    我：“……”

    我轻咳一声：“不用称呼我……唔，要一份草莓慕斯吧。”

    黄濑记了下来，又问：“需要饮品吗？”

    我摇了摇头：“就这些吧。”

    黄濑收走菜单离开，我才有机会打量这个被简单改造过的教室：五彩斑斓的彩带挂在天花板上，四周的课桌两两拼在一起，上边盖上了桌布，不看露出来的桌腿的话会叫人以为真是店里的实木方桌，穿着执事装的少年们穿梭在各桌之间，墙壁上挂上单色的幕布来装饰，简约又大方。

    “他们班还算聪明，没把紫原放在厨房。”我由衷地说。

    桃井被戳中了笑点，捂着嘴哈哈大笑。

    我尝了一口巧克力慕斯，吃完了还注意用舌尖扫了一遍上排牙齿，防止笑起来的时候让人以为是回到了平安时代。

    桃井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吃吧？”

    我点点头：“好吃。”

    “集邮了么？”

    “集了，不过时间来不及，就集了两个。”桃井把她的卡片拿给我看，“想了想还是算了，我对礼物也没什么执念。”

    我错过了最佳时间，游园游得快的人估计已经去学生会的办公室兑奖品了，还不如放松一点享受一下每年仅一次的文化祭。

    “我听说中午赤司君换班呢。”桃井凑过来，见黄濑端着我的订单上来了，赶紧压低声音。

    黄濑把草莓慕斯放在桌上，听我的话并没有提及让我尴尬的称谓，他挺忙的，转身又回了厨房。

    “待会儿我哥哥要来玩。”我说，桃井揶揄的目光令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语速，“下午应该是去球技大会吧，赤司说蛮有意思的。”

    “拜托——”桃井双手合十，“赤司君也真是——你们的人生只剩下球了吗？”

    “才多大呢就说人生。”我往桃井嘴里塞了一块蛋糕，她仓皇闭上嘴，嘴巴鼓鼓的，她凑得更近了，大概是要说什么不好叫人听去的话题。

    “说真的……你喜欢赤司君吗，日和？”

    我拿着叉子，半悬不下。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小桃子。”

    这个问题，其实我最近才开始考虑。

    ——十多岁的喜欢能叫喜欢吗？

    我很满足现在的关系，足够亲密也有安全距离——隔着朦胧玻璃罩子也能说话，最重要的是现在还处于一个安全的范围内，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受伤。也不用担心这种关系会不会以后成为烂在土里的花、十月里的银杏果，靠近就会有臭味。因为它在还可以调控的范围内。

    “……什么叫喜欢呢？”我托腮，我原本以为，怀有少女心事这种事情一辈子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不想说谎，所以将问题反丢给桃井。

    “那我问你。”桃井表情肃穆，我也微微坐正了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去无人岛的话——如果只留下你和赤司君，你会觉得幸福吗？”

    “……我和赤司为什么会去无人岛。”

    “这不是重点！”桃井有些抓狂，但样子很可爱，“你想象一下——”

    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开口道：“但是赤司和我，都不会捉鱼啊……”

    桃井：“我求你想点儿好的，你就当什设备都有，不愁吃不愁穿，只是限定一下人——只有你和赤司君。”

    我“哦”了一声。

    要怎么想象呢？

    如果要在无人岛上留下一个人，而那个人是赤司，应当会很不错吧。他们常说如果两个人一直待在一起，或许会有摩擦和冲突——就连我和哥哥，那么亲密的灰二哥，也会有因为习惯不同而吵嘴的时候。然而这些都不曾发生在我和赤司之间，我无法想象——但就算出现那样的时刻，也不会发生因为害怕和伤心而流泪的事情。不是因为有人陪在身边很安心，只是陪伴无法给予那样的力量。而是只有赤司可以，这是赤司他能做到的事情。

    或许……会开心吧，开心是幸福的前提，也许会获得一点幸福。

    桃井一直注视着我，樱粉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我全部的表情变换。

    “那应当是……喜欢吧。”我的目光落在搁在桌上的手指上，不自在地合拢着，好像是想抓住什么，“小桃子，你怎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执着，不用搞那么清楚也没事，现在这种就很好。”

    “日和你，很少依赖我吧？”桃井忽然说。

    我愣了，桃井趁我怔愣的档口，又继续道：“我看得出来，日和你其实蛮依赖赤司君的——当然，日和你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女孩子，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有烦恼，不得不需要借助外力解决和帮助的时候，日和也是会去找赤司君吧，我没有吃味，我才不会因为这个吃味呢——最多一点点！恰恰因为是这样，才想你看得更清楚一点。对你也是，对赤司君也是。”

    我有些说不出话来，因为我发现确实是这样。

    若是发生在以前，我有什么想法或是烦恼，我会和桐田说，或者和及川还有岩酱说，现在桐田不在我身边，及川和岩酱忙着明年的升学。我们的圈子已经不一样了。我和桃井，更多的是一起哈哈大笑的乐子人。和不同的人相处就是不同的模式方法，这还是以前及川教会我的。所以当那个假设成立的时候，我大概就和桃井说的一样，会和赤司分享我的烦恼，他会帮我整理思绪。

    “因为你是很好很好的人。”桃井说，“我希望你可以开心。”

    “托你的福天天都很开心。”我眼睛有点酸，可能要下雨。“谢谢你，小桃子。”

    “而且我觉得，日和不是单箭头哦。”桃井说。

    我慢吞吞地点头：“……我其实有感觉啦。”

    “但是，现在就很好很好啊。我们都在做想做的事情，光是天天能够看到对方就已经足够开心了。”

    桃井有些不解。

    我的手指缩成一团，成了一个虚握的小拳。

    “我这个人呢，有点害怕未知的亲密关系。”我敛眸，“所以现在就很好，小桃子也是，我会学着依赖你的。”

    “都说了不是吃味啦——”桃井嘟起嘴巴。

    “嗯，我也不是因为这个才说的，因为小桃子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我顿了顿，又说，“特别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