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祭当天又是晴日。

    秋日的太阳吧，不会将东西晒得熨烫，若是悠闲的早晨，推了躺椅在向阳的阳台上晒太阳，倾泻下来的日光明晃晃投在一处，温和舒适，卷个薄薄的铺盖，两眼一闭，睡个回笼觉，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邻居家的猫就喜欢在阳台上晒太阳。

    我把窗帘一拉，玻璃门一打开，猫咪惊醒似的从隔壁阳台的软垫上一溜烟儿跑开了。视线上移，挂在门上的晴天娃娃晃动着鼓囊囊的身躯。

    “好天气啊——”我摸了摸晴天娃娃圆圆的脑袋，两三下套上运动服。“今天要不就跑两圈吧，你说行不？”

    手指操控下，晴天娃娃点了点头，像是赞同我的提议。

    我满意离去：“好主意，我就知道你懂我。”

    哼着歌出门跑了两圈回来，见时间尚有余裕便又冲了个澡，换好制服出来的时候，宫城女士也起床了，正在厨房做早饭。

    她从厨房探出一个头：“你哥今天是不是要回来？”

    我闷了几口盐水，应了声“是”，坐到餐桌前，身子正对着厨房，飘来的香味散在空气里，一闻就知道是我喜欢的日式早饭。

    “我给哥哥送了文化祭的邀请券，就是不知道他今天会不会来。”

    我拿到两张邀请券，有一张还是托赤司的关系才拿到的，最开始想过给宫城女士，不过她倒情愿在美好的秋日早晨睡到个日上三竿，懒得出门，毕竟她难得清闲，于是这两张票便都给了灰二哥，让他带朋友一起来玩。

    我妈把鸡蛋翻了个面，道：“得了吧，就你小时候走三百米让你哥背两百米的架势，你哥把课推了也要来。”

    我：“……”

    我眼观鼻鼻观心，伸手几筷子刨完米饭，酱菜被我吃得只剩下酱料，在我妈“这孩子怎么这么急”的声音里背上包出门了。

    时值小春日和，气温回暖。一到秋冬，就显出长年累月运动的好处——身体结实、四肢温热，即使是不穿内搭的针织背心，单单只是在皮肤上贴上一层单薄的棉衬衣，在十一月里也是暖和的。

    走到半路遇见忍足，他们学校的冰帝祭也是在今天举行。忍足今天倒是一身制服，身上也没背着网球袋。冰帝的制服做工考究，配色和款式都透着股浓浓的英伦风，桐田之前来找我的时候都穿着私服，我想象她穿这身衣服，应当特别衬她，大气精致又漂亮。

    关西的少年，如今也没能改掉大阪腔调，尾音拖长，声调懒洋洋：“有点难过了，没有收到宫城你的邀请券。”

    我算是知道点儿忍足的性子，明白他这是在开玩笑，大阪人似乎喜欢这样和人拉近距离，于是我面不改色：“冰帝祭也是今天吧——我也没有收到忍足你的呢。”

    “消息很灵通嘛，桐田说的吗？”

    我点头，也因此，我拿在手里的邀请券一股脑都塞给灰二哥了，不然还能趁这个机会和桐田见见面。

    “祝你今日好运。”忍足眨眨眼睛，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呈现出一丝违和感，我忍不住笑，也回他一句“祝你好运”后便互相道别。

    昨夜吹了风，路上许多落下的枯叶，被人踩得和路面严丝合缝地贴着。走到快到门口的时候，能看见远处大门前高高挂着横幅，书道部的人写得一手苍劲有力的毛笔字，「帝光祭」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格外有气势。身边走着的人，穿着帝光制服的、他校制服的、夹公文包的、奇装异服诸如变装成一颗巨大无比的辣椒的，都奇异地共享在我的视野画面里。

    不仅是本校的人，只要有邀请券的，都能参与进来。文化祭和学校的文化相融，呈现出的是学校的形象。对于学生来说，这天学校不拒外客，能请家人友来自己的学校参观游玩，留下珍贵的记忆，当然，更重要的是——不用上课，这自然是最大、最令人兴奋的理由。

    一年一度的狂欢，仅属于学生时代，与青春划上一道等号。延续至今的传统，也容易勾起成年人对过往那些青葱岁月的追忆。很少听我妈说起学生时代的故事，她也很少回忆过去，现在想来，可能妈妈本身是一直向前看的人，重返校园回忆往昔什么的，并不是什么值得去做的事情，所以才拒绝我的吧？

    绝对不是耿耿于怀，也不是在给宫城女士找借口。我已经成长到足够的年龄，其实已经不在意“我的父母参与过我的多少生活”这样的命题，毕竟他们时常缺席，由于一些或多或少的原因。

    只是，当到达班级门口，看到哥哥发来的消息，告诉我他大概会在快中午的时候到帝光，我还是忍不住让翘起一丝弧度。

    我最在意的，是有人永远不会缺席。

    “宫城。”

    我在班级门口，这个时间段是我负责给人盖邮戳。学校里有新的活动，集满邮戳的人可以去学生会办公室领取奖品，先到先得，因而不少人选择了我们班不用点单消费的鬼屋。听到有人叫我，又是熟悉的声音，我的表情管理像是当了十年爱豆，一秒切换上笑脸。

    赤司走过来：“还顺利吗？”

    他应当是来监察一下，学生会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干这个。

    班级里适时响起几声尖叫，男声女声都有。我隔着衣料摸了摸被激起来的鸡皮疙瘩，拿大拇指指了指身后：“挺顺利的。”

    赤司微笑着摇了摇头：“我问的是你——今天这个时间段应该挺多人的。”

    我“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没什么事，挺好的呀。反正在这儿坐着也是坐着嘛，盖盖章能有什么。”我回答。

    他温和地“嗯”了一声，又说：“待会儿来体育馆玩吧。”

    “球技大会吗？我这里结束了就去，我哥哥今天也要来。”我笑嘻嘻地点头，这边又有人拿着集邮的卡片过来了，抬头一看还是眼熟的人，正是生意红火的、执事咖啡店的“头牌”黄濑。黑色的裤管像树一样立在我眼前，这腿可真长啊。

    赤司见我忙，温声说了告别的话。我把注意力放回黄濑身上，驾轻就熟，哪怕不用看卡片上方格的位置，我也能清楚地找到盖印的位置。

    “那个……同学。”黄濑低下头，和坐着的我保持着一个介于礼貌与亲密临界点的距离，他的表情在我看来有些窘迫，好像身后有什么人在追似的，“不好意思，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如果有人问起我来，你就说没有看见。”

    帅气精致的脸蛋，五官仿佛是画上去的似的，连我都有种“让这么帅气的脸露出这样的表情真是罪过”的莫名负罪感，我身子一仰，倚在座椅靠背上，点点头：“行，同学你进去吧。”

    黄濑的表情一秒放晴，连声道谢，掀了帘子就进去了。

    他刚进去没几秒，我面前便投下一阵阴影。我划拉着手机、光明正大的动作一顿，侧头看去。

    “那个——”阴影说话了，我也看清楚了她的脸。

    是举重社的三田，个子比我高、比我壮实，我认识，不过也仅仅是知道姓氏的程度。“那个三田”经常成为班上男生的口头谈资，发出一阵轻佻又叫人倒胃口的怪笑，我每次听到都忍不住皱眉。

    “发生在古堡里的恐怖童话——一年（B）组的鬼屋，要来试试吗，同学，剧情赞、口碑好、质量佳哦。”

    三田摇摇头，她的脸颊爬上不易察觉到的红晕：“你有看见黄濑君吗。”

    她对着食指，手心攥着粉色的信，我顿时了然，不过因为先答应了黄濑，只好撒了个谎：“没有看到，应该往那边走了吧。”

    我随手一指，胡诌了个方向。

    “啊，谢谢你，同学。”她连忙点头，快步往我指的方向走去了，我站起来，摇着鬼屋的灯牌，极力大喊：“真的不来玩玩吗同学——”

    三田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

    我最开始还觉得，黄濑这也不厚道，人家女孩子写信表白，直接拒绝不就好了吗，还东躲西藏的。后来我发现，我实在是低估了女孩子们情窦初开的热情，真是恋心难抑，找黄濑的女孩子能塞满一个班，我指的方向也是随手一指，信口就来，好像黄濑能分身似的，帝光上下到处都是黄濑。

    快到换班的时候，黄濑总算从鬼屋出来了——从教室的后门。他的面色比刚刚看上去更惨白了，两颊都瘪下去了，吐魂似的。我那句“你还好吧同学”刚要说出口便卡在喉咙，原因无他，黄濑是叫人搀扶着出来的，黑子稍显吃力地扶着黄濑的胳膊，他比我还瘦小，黄濑的重量压得他走路摇摇晃晃的，我看不过去，上去搭了把手，把黄濑安置在我原先的座位上。

    黑子道了声谢，我睨了眼明显还处于脱魂状态的黄濑，问：“这是怎么了？”

    “来鬼屋玩来着，碰到这位同学，好像不小心把他吓到了。”黑子的语调毫无起伏，仿佛事件的主人公并不是他。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黑子所以被吓掉魂了，那也是有可能的，情有可原，不过——

    我大惊：“你什么时候进去的？？”

    黑子无辜地睁着眼睛：“就是你跟三田同学说话的时候。”

    “章盖了吗？”

    “盖了。”黑子把卡片递到我眼前。

    我仔细一瞅，还真是我盖的，毕竟只有我能盖出刚刚好在正中心的章。

    一旁的黄濑此时也慢慢回魂，他先是看见我，上半句的“同学”尚且余音未消，下半句就因冷不防看见黑子而变调成高音，整个人也呈现出世界名画的呐喊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啊——”

    ——我的耳膜好痛。

    我痛苦地捂住离黄濑最近的耳朵，疼得有些呲牙咧嘴。

    黄濑的高音叫走廊上的工作人员、来玩的游客都停下了动作，去而复返的三田出现在楼梯口，也被这一嗓子叫得往我们这个方向看来，这一看不要紧，恰恰是我和黑子之间的缝隙，能看见坐在椅子上的黄濑，她身后缀着一群能塞满整个班级的女孩子，我看见她们的眼神陡然变了，像狼看到羊、猫看到鼠。

    “黄濑君在那里——”

    “黄濑君我们来了——”

    “让我先来——”

    黄濑立刻反应过来，一张俊脸更惊恐了——事实证明帅哥乱做表情也是会变丑的，脚底抹油跑了。

    脚步声重叠着，我感觉到一阵地动山摇，女孩子们也跟着跑过去了。

    剩下我和黑子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