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变了

    都说誉王在那场火里殒了命,满朝哗然。

    但听起来好像倒也正常,毕竟昨夜那场大火持续烧了三天两夜直到降了雨这才停歇。

    可当问起那场火的缘由时却疑窦丛生。

    起先的时候以为是天干物燥,值夜的打盹儿误了事,结果好像不然。

    详查之下坊间关于誉王的流言蜚语更是五花八门,无非是流连花丛被人报复,或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引火烧身。

    失去了誉王这一个巨大的牵制力,朝野对立储旧事重提,楚祈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但他却跟个没事人般,毫不受影响不说,还在闲暇日日都守在雾凇小院里。

    岁岁也未曾想自己这一觉竟是直接将整整三日都给睡了过去。

    临近黄昏,霞光万道,云层若镀了层鎏金流动,涌进府内,也涌进了针落可闻的雾凇小院。

    薄薄的金色洒在岁岁纤长浓密的眼睫,在细腻光滑的肌肤上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子,整个人都圈在这团光晕中,照亮了昏暗的小室。

    每当楚祈来时便会打发亦巧去做旁的,自己坐在榻前守着。他喜爱与她独处的每一分时光,哪怕无人回应。

    岁岁睁眼时楚祈正用手帕沾了水轻点在她的唇上替她润着,唐突地对视二人皆是没能反应过来,但岁岁总觉着楚祈深沉的眼中多了几分晦暗不明。

    较以往的掠夺侵占似多了几分怜惜,却溺在眸海里沉浮。

    待她后知后觉地记忆回笼,好似这才想起此人先前对自己做的种种过分事来。

    偏开头去不愿看他,眸里氤氲着朦胧的湿气。

    她恼他为了让她自证清白竟让她去喂狼。

    “醒来发现又回到了珩王府,你好似一点儿也不意外,”楚祈拨开她鬓角的碎发,偏过她滑腻的侧脸落下极浅的一吻,语气淡淡似不过说这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你可知誉王死了?”

    楚祈分明感到她浑身极轻地一颤,却恍若未闻。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勾着她的发丝一圈一圈缓缓缠绕,贴近了耳侧挠人心弦。

    不急不催,只耐心等待。

    “……您救奴婢出来的时候,奴婢还醒着,”岁岁说着,小脸被他锢着没法转开便只能错开目光,语气几分怯弱和伤感,“您还是不信奴婢。”

    楚祈未置可否,却是松开了钳制她的大掌,顺着乌发沿着背脊落在了腰上一环,向上一提岁岁便直起了身子。

    “先喝药。”

    语罢,他回过身去拿方桌上的药蛊。

    岁岁却是凝着他的背影久久未言,极轻地吐了一口浊气怕被察觉。

    她晓得,眼前这一关算是过了。

    誉王府大火一事确实蹊跷,可要如何去说,也应当同她扯不上什么关系才是。

    只是不知楚凌风的具体情况……

    正这般想着,楚祈便已经端着玉碗回到了榻侧。

    岁岁垂下头看了一眼,一怔。

    楚祈却好似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妥,小汤匙被握在指间轻轻搅动,碰撞到玉碗边沿发出轻响。

    ——这不分明就是那日楚凌风给她端来的那碗没来得及喝完的药吗?

    不仅仅只是碗长得一般无二,就连这鼻尖嗅到的苦味都如出一辙。

    岁岁错愕地抬头,怔怔地望着楚祈,并没有从楚祈的手中接过碗,而他似乎也未曾打算将碗给她。

    她早就知晓楚祈身边的周宁一直默默跟着自己,那日也正是因为他在房檐上所以她才会与楚凌风演那出戏。

    可是……

    难不成她声音那般小,光是用眼神周宁都能察觉?

    越这般想着,岁岁便愈发觉着心慌。

    可楚祈就好似全然不受影响,仅是碰了碰药汤试了试温度,又送到了她的唇边,可她却一动不动,楚祈面色不改,声音却染上了层薄怒。

    “怎么?你看得上楚凌风那株不过数十年的冰山雪莲,看不上本王百年品相的?”

    “没有……看不上。”岁岁愣愣地接话,那一勺温热的药汤便被送入口中,她甚至都还未来得及尝到苦便咽了下去。

    她只不过是没有想到他竟会在这样的事情上斤斤计较。

    这应当是他头一回伺候人,可瞧上去就像是做过了千遍百遍般熟练。

    那双矜贵的手动作又轻又缓,不厌其烦地替她试着温度,一次次吹至温热,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楚祈。

    记忆中的他总是不屑于将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

    他每日总是忙得厉害,就连同她一道用个膳的时间都无,好似同她说句话都浪费了光阴般。

    他的时间应当用在诗书礼仪,家国大事上,哪会有这个时间顾及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子是否得了病,是否需要陪伴?

    好似只要她唉声叹气一下,都是十恶不赦的重罪。

    就连她说自己什么都不做只是陪在他的身边,都是苦苦求了好久,他才皱着眉答应。

    哪怕她顶着高热跑到了他的面前,只是请求他说一句安抚自己的话,她记得她都未曾得到过。

    可现如今,他又是在做什么呢?

    经过上次狼袭一事,楚祈应当彻底意识到她不是赵岁欢了才对。

    因为那个曾经的赵岁欢绝无可能敢拔下银簪戳下狼的眼睛。

    如若说他心怀愧疚的那个人真的已经死了,那么眼下他也只不过是将自己的这份愧疚转嫁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身上而已。

    这样的行为,除了能感动自己外,又有什么意义吗?

    楚祈自然不可能会知晓岁岁的心中所想。

    他只是慎重其事地喂着,就好似在做一件极为虔诚之事,无暇顾及其他。

    岁岁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朝一日能够如与他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晚霞渐散,夕阳低垂,二人相顾无言。

    一直到周宁在院外出声,楚祈这才起身准备离去,可在转身时却微微滞住身形。

    岁岁见他缓步走至自己面前站定,伸出了一只手来。

    她有些茫然地伸展手指,自他宽厚的手掌径直落下了一小团乳白沉甸甸的什么。

    待她接稳后,他便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雾凇小院。

    岁岁一直愣愣地捧着手心的这小块糕点失神。

    瞧见一直赖在雾凇小院的王爷总算是走了,亦巧立马就得了消息小跑回来。

    要知晓王爷天天在这儿待着,什么都不让她干,雾凇小院内总共也没多少饰物,个个都快被她擦得发光发亮了。

    “奴婢回来了!小姐——”亦巧刚笑着迈进屋内便是见岁岁看着自己的手心失神,“小姐是不是没歇息好?——这不是凉糍粑吗?”

    岁岁点点头,轻轻“嗯”了声。

    亦巧便笑了。

    “原来小姐也喜欢吃这个,奴婢同阿姊小时候也爱吃。可惜家里穷买不起几次,阿姊又大多让给了奴婢,全进了奴婢的肚子。”

    闻言,岁岁便也好似受其感染,跟着浅笑了起来,将那糕点塞到了亦巧的手中。

    “小姐?”

    “我早就不爱吃了。既然你喜欢,那便给你吃。”岁岁回想起方才楚祈的神情,自嘲地扯了扯唇。

    她以往喝了药确实是哭丧着脸找他讨过这凉糍粑,儿时爱吃,甜丝丝的也不粘牙。

    可当时没有给她,如今再做这些也毫无意义。

    她如今已经吃了太多比药要苦涩得多的苦头了,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岁岁不愿再多想,而是将话题引到了亦巧身上,省得这话多的丫头多问,“你家中竟还有个姐姐。”

    亦巧点头对岁岁的心思毫无察觉,继续收拾屋内,“是呀,奴婢阿姊对奴婢可好了,奴婢一直都很喜欢阿姊,可已经好长时间未曾见过了。”

    闻言,岁岁便是顺着问道:“你姐姐不在珩王府吗?”

    亦巧摇头否认,笑得可自豪了,“阿姊她是赵家嫡女的贴身婢女,她每每回家可都要向奴婢炫耀大小姐待她有多么多么好,真是听得奴婢耳朵都生茧子了!”

    岁岁的手猛地一抖。

    “可不知道为何那赵家嫡女生了病去江南却并未带上阿姊,阿姊一直郁郁寡欢的,好容易前些日子提了点精气神,说找着了,要去追随大小姐,便再也没回来了。”

    说着说着,亦巧也是发现岁岁的神色不太对,立马捂住了嘴。

    ——她在胡说些什么呢!

    赵家嫡女可是未来的珩王妃!

    说到底等赵家嫡女回了京城那可是要嫁与王爷为妻的!

    她还在小姐的面前不停嘴碎人家有多好。

    这不是给人家心口上添堵吗?

    亦巧当即恨不得给自己两大耳刮子。

    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岁岁的表情,却发现和自己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小姐?”

    “没事。”岁岁刚想抬眸笑着回答亦巧,却发现亦巧笑着的模样渐渐与记忆里的那人重合,眼泪不可自控地落了下来,滴答在手背上。

    难怪,自看到亦巧的第一眼起,她便觉着眼熟。

    阿灵,亦巧。

    “阿娘说,如若生了两个女儿,就叫心灵手巧。”

    那人甜甜的声音和笑靥被眼前晃悠着的手给拨散了去,再度浮现在眼前的是亦巧担忧的神情,“小姐,您是不是还有哪儿不舒服?我去请一下大夫!”

    “没事。”岁岁按住了亦巧的手,却是怎么也止不住泪,声音压得喑哑,“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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