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过后,寒潮降临大地,年味渐浓,街上家家户户的门楣都挂上了红灯笼。

    东浔中学在小年的第二天放假,身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三俩结伴走出校门,从他们口中发出的欢笑声化作青春小鸟的清啼,旋绕在黄昏的上空,与落日的余晖共舞,交织成放学时分青春的协奏曲。

    微风吹过,香樟的枯叶掉到余易泽脚边,他抬脚踩过,“咔擦咔擦”留下三朵碎片,在地上牵出一圈小小的光影。

    余易泽嚼着口香糖问江陆:“道爷,那个什么冬令营你真不去了?”

    “不去。”江陆用脚勾停滚过来的足球,抬头扫眼人群,有个男生抬手朝他歉意一笑,江陆把球踢回去,然后继续道:“我爸回来了,寒假待家里陪他。”

    “也是。”余易泽肩膀塌了下,“反正你都被保送了,去不去的无所谓。”

    去年9月开学,江陆再次获得化学省赛一等奖,并成功入选省队,在11月的全国化学奥赛中斩获金牌,当场与A大签订了保送协议。

    结果公示的当晚,整个东浔中学陷入喜悦的海洋,校长亲自爬上大门天台,放了两挂二十万响的鞭炮,老余朝底下庆贺的人群撒了十斤喜糖。

    接着余易泽又问:“那江叔回来待几天啊。”

    江陆说:“十来天吧。”

    “这么赶。”余易泽感叹,“不是,江叔年年这么辛苦干啥啊?”

    江陆说:“给我攒学费呢。”

    但其实江陆没这么想,他想着反正以后能申请助学贷款,让江开临别那么辛苦,但是江开临总想着以后用钱的地方多,能存点是点。

    余易泽没心没肺的:“你们家又不是没钱,明姨那——”

    话说一半,江陆冷眼一睨,余易泽立刻察觉自己失言,他讪讪缩下脖子,心虚的挠下后脑勺。

    余易泽说的那笔钱,是明蕙的病故保险赔偿金。

    那时小县城来了批黑衣黑皮包的人,去到家家户户推销保险业务,江开临不做犹豫给妻儿分别买了一份。但想要赔付却没交钱那么容易,为了这笔赔偿金,江开临跟保险公司打了整整两年的官司。

    胜诉那天,白发陡增的江开临当着江陆的面,把银行卡郑重地放在了明蕙梳妆盒的小抽屉里。

    然后父子俩再也没有提过这张卡。

    为转移话题,余易泽伸长脖子,问走在江陆另一侧的孟柯:“诶,孟天仙,你想去哪个学校啊?”

    江陆同样转头看她,想听听她的答案。

    孟柯想了想:“我都行吧,只要不在苏城。”说完,她目不转睛地看向马路对面,眼睛不自觉亮了一下,江陆顺势看过去,那边树下,一个老伯扛着一树糖葫芦,两个女生站在旁边谈笑风生,等着老伯找钱。

    “你成绩都那么好,想考哪儿都行,我就不行了。”余易泽话是这么说,但他吊儿郎当的,完全没有即将高三的紧张感,“到时候我就随便考个学校,离老余远远儿的,省得他天天管着我打游戏。”

    提起游戏,他整个人像被打了鸡血,跑起来时书包里的铅笔盒“当当当”,余易泽从江陆身后绕到孟柯边上,压低了声音问:“孟天仙,晚上网吧打游戏去不去?”

    “去啊。”孟柯笑了,她心情不错,抬手指着对面跟两人说:“但现在我想......”

    还没说想什么,孟柯脸上的笑意凝住,眼里愉悦陡然变得冰冷,她放下手,面若寒霜地盯着朝自己走过来的灰色西装男人。

    那是孟庆和的私人助理兼司机秦炎,孟庆和出国不久就将他叫到国外,他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孟庆和已经解决了公司资金问题,并且回到了南陵。

    秦助理停在离她一米远的距离,态度恭敬地称呼她:“孟小姐。”接着,他又朝江陆和余易泽微笑,礼数很周全。

    突然出现在小镇的男人和莫名的称谓让其他两人一愣,江陆跟余易泽迅速对视后,不约而同看向孟柯,她抿紧唇,胸膛起伏,脸色不好看,似乎不想看见这个人。

    秦助理又往前走一步,见状,江陆跟余易泽也同时向前将孟柯挡在身后,浑身上下充满戒备。

    余易泽一仰下巴,态度强硬地问:“你谁啊?想干嘛?”

    秦助理点下头退回原地,他看着孟柯,说出此行目的:“孟先生让我来接你回家。”

    “我不回去。”孟柯瞪着他,恼怒交加。

    秦助理:“还请您别让我为难。”

    “谁为难你你去找谁!”孟柯大叱,“又不是我让你为难的。”

    说完,她拽了拽江陆的袖子,仰头看他,用眼神求助:“我想回家。”

    江陆低头看她,定声道:“好。”

    说完,他用手臂把孟柯往自己身后一带,然后不卑不亢直视秦助理的眼睛:“这位先生,她不想跟你走,请你尊重她。”

    “你可能误会了。”秦助理礼貌地笑笑,作为一个久经社会的成年人,他并不介意江陆对他的敌意,只当那是为了维护同学的小打小闹,他解释:“我是孟小姐的司机,这次来东浔,就是专程来接孟小姐回家的。”

    孟柯重申:“我不回去!!”

    “孟小姐。”秦助理语气稍重,他目光深深,安抚性地劝诫:“我知道您不想回去,但还是希望您能为夫人考虑考虑。”

    孟柯怔住。

    他口中的夫人,是蒋安书。

    在南陵当地,有个不成文却流传已久的风俗,去世的人在过年的时候都要回家看看,假若孟柯不回去,那么蒋安书回到南陵的房子,就只能看见孟庆和跟董彦纯。

    她不想让妈妈伤心。

    孟柯低睫,气场软下来,不再坚持:“我要先回去收点东西。”

    秦助理再次滴水不漏:“家里都准备好了。”

    最终,孟柯无可奈何地跟着秦助理走到马路对面,秦助理拉开后座车门,用自己的手掌为她挡住车顶,等她坐好,才轻轻地把门关上。

    秦助理绕到另一边上车,十几秒后,车辆扬长而去,只剩漫天尘土。

    那辆黑色豪车开走了有几分钟,余易泽心里的疑惑和震惊逐渐多的塞不下,从他半张不张的嘴巴里冒出来:“草!原来孟天仙家里这么有钱啊!”

    他咂舌:“竟然还有司机。”

    江陆瞥眼马路对面,刚才的老伯已经走了,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过,寒风将树叶刮的哗哗作响。

    他双手插进兜里,扭头走人。

    “诶!”余易泽几步追上,勾住他脖子问:“咱俩干啥去?”

    “打游戏。”江陆音调冷淡。

    东浔第一男刀有仇必报:“不行啊,你太菜了。”

    “寒假作业你别抄。”

    余易泽能屈能伸:“爹,你是我亲爹。”

    -

    孟柯还未踏入家门,就听见从客厅传来的合家欢的笑声,讽刺的声音落进耳鼓,她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

    孟柯的爷爷奶奶蹲在地上,拍着手逗弄蹒跚学步的孟桁,孟庆和搂着董彦纯,头贴着头依偎在沙发里。

    一眼看去,这是一个温馨幸福的五口之家,而独自站在楼梯口的孟柯,仿佛一个不受欢迎的外人。

    直到秦助理出声提醒,众人才转头看见面无情绪的孟柯。

    心思全在孙子身上的两位老人的脸皮搐动了下,董彦纯则投去尖刻的一眼,想起上次在东浔受得委屈,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气,孟庆和拍了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慰,她恨恶地别开眼,伸手去抱在地毯上爬来爬去的孟桁。

    客厅忽然静谧,一种细微的尴尬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时间渐久,两位老人脸上越不自然,爷爷客套:“孟柯啊,回来啦。”

    孟柯没应声,眼光转了一圈,落在孟庆和的脸上,冷漠至极地看他。

    孟庆和理顺衣服褶皱站起身,走过来要跟她说什么:“孟柯......”

    孟柯不想理,一把夺过秦助理手中的书包,转身快步上楼。

    终究是自己的女儿,加上心里又有愧疚,孟庆和想都没想跟上去,可他脚步才踏上台阶,就被身后的董彦纯叫住:“老孟,你快过来看看,咱儿子的脚是怎么了?”

    两位老人闻言,也凑上来扒着孩子的脚仔细查看,紧张兮兮地问:“桁桁怎么了?来奶奶看看。”

    孟庆和脚步徘徊不定,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头走。

    董彦纯拔高音量:“你还不快过来!”

    回答她的是楼上重重的关门声。

    孟庆和朝上头看了最后一眼,叹气转身:“怎么回事?”

    ......

    回家后几天,除了吃饭,孟柯基本呆在房间不出门,她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即便孟庆和主动提出要聊一聊,孟柯也置之不理,跟他擦肩而过。

    孟庆和自知理亏,生怕说错做错什么刺激她的病情,便随她去了,他也不允许董彦纯打扰她,为此两人还在家里发生过几次小的争吵。

    除夕夜,外面飘起大雪。

    其他人聚在楼下客厅看春晚守岁,孟柯独自在二楼房间,躺在床上刷手机。

    她收到了几条拜年祝福,一条来自江陆,其余两条是班上同学的群发,而余易泽在几人小群里发了条语音专门艾特她:“孟天仙,新年快乐啊!”

    他那头应当是在放烟花,听着特别热闹,隔着屏幕,孟柯都能感受到过年的喜庆气氛。

    她翻翻手机,给江陆回了句“新年快乐”,给余易泽回了个小羊拜年的可爱表情包。

    余易泽:【什么破春晚难看死了。】

    今年春晚剧组用了全息投影的技术,“复制”出三个李宇春的幻象,让她们与真人一起同台献唱。

    余易泽拍张照片甩群里,一顿吐槽:【李宇春,李宇夏,李宇秋,李宇冬。】

    邵万里满满讥讽:【数学真好。】

    余易泽无能狂怒,连丢十几个表情包疯狂刷屏。

    孟柯看着照片里的环境摆设,疑惑地问:【怎么过年还去网吧了?】

    余易泽:【家里闹哄哄的,待不住,跟道爷出来蹲个皇马直播。】

    下一句他艾特所有人:【打游戏吗大家「勾引」】

    方志博:【不了。】

    邵万里:【等我找个耳机。】

    孟柯:【好】

    江陆:【来。】

    余易泽:【@方志博 「鄙视」「鄙视」「鄙视」】

    孟柯打开电脑,等待其他人上线的功夫,她探身拉开窗帘,窗帘布扫过花瓶里的洋桔梗,掠起一道月色的影。

    孟柯朝外看一眼,不同于东浔,南陵没什么年味,街道空荡荡,积了厚雪。

    鹅毛大雪簌簌落下,灯影晃到朦胧,苍劲的梧桐枝上落满柔软的白,影子投在地面,像一幅意境空远的水墨画。

    她将窗帘拉到最边上,进入组队等待开局。

    组队四缺一,余易泽从列表里随手拉了一个匹配过的路人,那人技术中规中矩,网名却有意思,叫【铜骆烧】。

    几人边打游戏边用语音聊天,说的都是放假前后的学校趣闻,路人知道他们是朋友,自觉不加入对话。

    气氛轻松融洽,美中不足的,是孟柯状态不佳,两把下来一直在送人头。

    这远不及她之前的水平,粗心如余易泽都察觉她的低迷,小心翼翼地问:“孟天仙,回家过年还不开心啊?”

    孟柯清完一路小兵,没有明说:“不喜欢。”

    余易泽:“不喜欢过年?”

    想了想,孟柯说:“不喜欢跟别人过年。”

    邵万里抖机灵:“你可以做卷子。”

    “给自己讨个好彩头是吧?”江陆被对方一个平A砍到残血,灰溜溜躲进草丛,现实世界重拳出击:“祝你明年做一年卷子。”

    孟柯嗯了声:“都不及格。”

    余易泽理直气壮:“你们不及格还要专门讨个好彩头?”

    邵万里完美三杀,狂踩对方尸体:“有能耐你们明年别做卷子!”

    江陆语气欠揍:“你怎么知道我被保送了?”

    邵万里:“......”

    邵万里:“我草你的!!”

    路人在对话栏缓缓打出三个字:小学生?

    系统提示:余易泽已将【铜骆烧】踢出队伍。

    三个人在语音里叽叽喳喳,孟柯听着几人斗嘴,沉浸在这欢乐的氛围中,唇角扬起淡淡的笑,心情变好。

    下场余易泽想用男刀,孟柯打算换个英雄,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所以当孟庆和悄无声息走到身边拍她肩膀时,把她吓了一跳。

    孟柯往后一靠扯掉耳机,惊魂未定地问:“你要干嘛?”

    孟庆和的眼睛在屏幕上停留一秒,很快转回来,将手里两个厚厚的红包放到她手边:“你这孩子,打游戏打得连红包都忘了拿。”

    孟柯眸光从那红包上瞥过,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庞,划过一抹厌恶。

    没等她说话,孟庆和自顾自拉过椅子坐下,软和的声色中带着讨好:“之前张妈虐待你的事,你阿姨都跟我说了,她说这事儿都怪她,招人的时候只顾着是老家人就没多问,才让你受这么大委屈,你看。”他点点上面的那个红包,“这是你阿姨特意给你准备的,让你过年买点喜欢的东西。”

    孟庆和不愧是商人,仅用几句话就粉饰太平,将董家姐弟摘得一干二净。

    孟柯盯着这张自己喊了十多年“爸爸”的人,觉得无比陌生,从骨子里渗透的失望让她不想再争论什么。

    “我问你。”孟柯冷声,“董彦纯去东浔找我,你知不知道?”

    孟庆和蹙眉:“她去东浔找你?什么时候的事?我......”

    孟柯打断他,一字一句:“你知不知道?”

    孟庆和:“我不知道。”

    “那我要你保证,在我高考结束之前,不准让董彦纯再踏入东浔一步。”

    她讨厌董彦纯以任何方式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会让她好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再次变得跌宕,所以只有通过孟庆和,才能断了董彦纯的非分之想,守住她的那一小块安宁。

    孟庆和还想说什么:“孟柯,她——”

    孟柯加重声音:“保证!”

    深知两人关系不可调和的孟庆和,也不再强求,用父亲的身份郑重许诺:“爸答应你。”

    孟庆和走出房间后,孟柯凝滞坐在桌前,她木然看着键盘和鼠标,脑中糊涂混乱,无法厘清的情绪让她无力低下头,闭眼陷入混沌。

    她用手指狠狠掐住掌心,想在疼痛里找一个救赎。

    重新戴好耳机后,孟柯才发现自己忘记关麦,几人在那头听完了全程,线上语音一派死寂。

    孟柯不在乎他们听到这些,只是一个如此畸形的家庭骤然摆在人前,她感到一阵挫败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破这份诡异的沉默。

    犹豫间,江陆问:“还打游戏吗?”

    孟柯微愣,接着一口答应:“打。”

    江陆语气如常:“选英雄。”

    余易泽热情招呼她:“来来来!”

    邵万里跟上:“孟柯,看我给你整个绝活vn嗷!”

    一晚上,孟柯被整整喂了8个MVP。

    路人评价:好C。

    -

    第二天,雪停,清晨静悄悄。

    手机铃声将孟柯从梦中拖拽出来,她睡眼惺忪,皱着眉将手机放到耳边,说话时带着迷糊的鼻音:“喂?”

    “孟柯。”

    这一声叫孟柯睁眼,她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脑袋发蒙。

    江陆问:“你还想吃糖葫芦吗?”

    预感好似一股清流流进她的身体,冲走困倦,涤净灵魂。

    孟柯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一骨碌爬下床,拖鞋都没顾得上穿,整个人扑到书桌前,孟柯扯开窗帘,目光在街道上慌乱寻找,最后直直定住。

    黑枝白雪,天地颓然失色,似乎下一秒就要崩塌。

    在她的视线中央,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梧桐树下,他手里举着的那串糖葫芦,在雪地的衬托下显出浓烈的红色。

    忽地,孟柯看见,这黑白的世界,在江陆的微笑中慢慢恢复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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