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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

    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和孟柯的差距的?

    yaq酒吧正门斜对面的暗巷,一株高大的梧桐树遮天蔽月,暗影森然诡异,风从枝桠贯过,发出厉鬼嚎哭般的尖鸣,江陆靠站在墙边,他低着头抽烟,脑海里想法翻转昏眩,在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

    不是刚才他想进酒吧,被保安以会员制为由却面带嫌弃拒绝他入内的时候,而是更早,肝移植手术后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一天,他睁眼看见孟庆和的时候。

    孟庆和着装奢贵,气派成熟老练,无不透露着他身居高位的自信与傲慢。

    他站在床边,不容置喙的口吻:“为了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女儿的帮助,我会承担你所有的治疗费用。”

    “她不知道这件事,更不知道你在这。”说着,孟庆和停了下,睥睨的眼神里写满了强硬,“当然,我希望她永远都会不知道。”

    江陆躺在病床上,失去血色的面孔上,透出一股濒死的青灰,他全身器官疼痛宛如被碾压重组,呼入肺里的气息变成一把烧红的针在体内翻绞,令他万般难耐。

    见他眼色闪烁,孟庆和眉尾毛稍稍皱了下,神情有些不耐。

    这份不耐被他隐藏的极好,毕竟他久经商场,仅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更不必说面前的人才十几岁。

    孟庆和无声笑了笑,语气不如之前专横,甚至多了几分奇怪的关怀:“我听你爸爸说你母亲早逝,你又是独子,那将来肯定要待在他身边的,更何况他为了救你捐了半个肝,以后自然离不得人,而我也安排了孟柯出国留学。”

    他毫不过问地将一切安排妥当,只为了真正的那句:“你们年轻人是不是应该互相成全?”

    话落,病房里死寂窒息,仪器滴滴作响。

    江陆闭上眼,缓慢呼出一口气,氧气罩上的雾气掩去他的所有表情。

    孟庆低眸看见他微微滚动的喉结,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

    三个月后,江陆出院,东浔玉溪坡上多了一座新坟。

    江陆不知道孟庆和跟江开临提了什么条件,只是江开临不再带他回东浔,而是将他带到南方的一个不知名小城,一个不知道他过去的地方。在那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花了一年多时间才能勉强站立,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江陆永远记得那个冬天的元旦,漫天大雪,寒冷侵蚀着每一寸肌肤,江开临站在雪地里,抱着一沓奖状和证书在当地高中大门口的等了几个小时,等校长出来后,他弓下背,神色局促不安,卑微地恳求对方让江陆插班备考最后几个月。

    江陆记忆中的江开临一直挺拔高大,脸上总是挂着洒脱开朗的笑。

    那时小舅带他偷果子被人找上门,江开临笑呵呵地给人倒一杯茶,边拉家常边摘下一筐子枇杷赔给人家,对方接过气也消去大半,摆了摆手说孩子要喜欢什么下次白天来,晚上天黑别给摔坏了。

    日落西暮,江开临嘹亮地喊起一声:“江陆!”巷子里玩闹的江陆立刻扔掉东西拍拍土,知道该吃晚饭了。

    江开临站在院子口等他,斜阳将他身影向后拉的斜长,几乎罩住一整条路。

    而即便是明蕙的葬礼,江开临也站得笔直,仿佛是风霜里屹立不倒的青松,用宽阔的身躯为年幼的孩子挡下人生的雨雪。

    凛冬,江陆第一次知道,父亲的背脊可以弯的那样低。

    回到课堂的第一天,江陆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

    他看不见,也听不清,他感知不到身边的一切,周围的一切都在运转,他被裹挟着不得不一起运转,但是他的内心是静止的,永远停在了某个瞬间。

    语文课上,他被激起更多的情绪。

    江陆遏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冷汗顺着他下颌线不断滚落,在纸张上洇开一团水渍。他再没办法坐在教室,一把掀开书本和桌椅后,巨大声响让师生惊恐地转头,江陆在全班人的目光中拄着拐杖踉跄逃离。

    医生说这是很严重的应激障碍。

    江开临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安慰:“这世上有那么没上过学的人,不都活得好好的,再说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儿子这么聪明干什么不行。”

    拿起修车钳的刹那,江陆看见一架飞机从天空飞过。

    飞机的轰鸣空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却震彻天际,它能盖过尘世所有车水马龙的喧噪,也能掩去人心不为他知的悸动声响。

    尾翼拖出长长的云痕,消匿进更深的云朵,不知道去哪里了。

    江陆蓦地想起那支没来得及的簪子。

    经年岁月,平淡的日子是一潭死水。

    无望是比死亡更歹毒的刀,它血淋淋地插在肉.体里,没让人死,也不让人好好活。

    这把刀悬了两年,终于下定决心给他致命一击。

    江开临因故身亡,江陆将他的骨灰送回东浔。

    人们看见出现在南显巷的他时,害怕到忘记呼吸。死而复生的怪诞传闻冲击了这个小镇的认知,流言和叵测再度飘荡在东浔的上空,就算不堪入耳到底也入了。

    他沉默地走在巷子里,闻讯而来的人们故意从他身边路过,用眼神指指点点,调皮的孩子跟在他身后一边跑跳一边用方言喊:“嘎古鬼!夯莽货!”

    推开院门,小舅坐在院子里,正愁眉苦脸地抽烟,见他进来,明荆把烟掐了:“墓地我找好了,就在你妈旁边,先去把你爸安顿好,然后跟我回家住两天。”

    父亲去世的打击,叫江陆丧失了思考能力,他静静坐着,脑子里空空如也,漫无头绪地看着在地缝里爬行的蚂蚁。

    事到如今,江陆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没死了,也记不得自己抱着什么目的来的南陵。

    等他不再追求意义的时候,孟柯忽然出现在楼梯上,她坐在那,试图用熟稔的语气说话:“回来了?”

    说来不解又可笑,他看见她的时候,有个模糊而混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竟然是那节没上完的语文课。

    “无论是否接受苦难,时间都以它本来的傲慢姿态均匀流动,以风的穿流,云的变幻,以天高地远的漫长......”

    南显巷的少年死了。

    留下的,不过是一个被残忍的时间无情啄烂的躯体。

    那天孟柯走后,他一人在黑暗的沙发上坐了很久。

    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觉,大概就是,他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不知道路尽头是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就是走着走着,他在路边看到了一棵树,直溜溜的,他突然就松了口气。

    “原来我在找它啊。”他想。

    歇了会儿脚,正待要继续走,可不知怎的,那口气松下去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她站在树下,眼眸很淡,抽烟的姿势很熟练,问他有没有想过她。

    其实很少。

    南方小城阴雨连绵,常常数十几日看不见太阳,居住的地方环境贫瘠,所以他真正想到的,反倒是东浔午后骄艳的太阳,玉溪坡的浩阔星空,是木具厂后头长不高的黄花梨,院子里沁满雨滴的栀子花。

    那两把椅子是否已经横满蜘蛛网?

    他想象不出来。

    艳阳失温、星宇黯淡、梨木枯朽、花朵凋敝......

    一切的一切最终化为泡影,停滞在一双溢满惶遽和绝望的眼睛。

    那双眼黑洞洞的像一把枪,枪口对准江陆,每每想起,他都似乎被钉在原地,魂不附体地等待着枪响。

    他强迫自己惊醒,枪没响。

    时间在那一年迸裂,分叉出不同的未来。

    孟柯在两条支线上架桥开路,她蹒跚向他,江陆承认有过几秒钟的动摇,所以他明知不能向前,也没有后退,一边懦弱一边贪婪。

    聂彦的出现宛如一道清醒的闪电,江陆意识到孟柯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她该一生无虞,岁岁平安,一个破裂的人生不能再毁灭另一个人生。

    用孟庆和的话说,他们要互相成全。

    早慧如十几岁的江陆便知那话的弦外之音,今朝天差地别,他深知承载不起孟柯的期冀和坦诚。

    他告诉自己。

    如果明天即刻死去,那么他的侥幸,就是他的错,他的罪。

    午夜时分,世界清静,月光杀气腾腾的冷,就是这种环境下,江陆意识到自己可能失去了对以往生活的记忆,所以遇见方志博他才没那么触动,即便他是间接导致自己出事的帮凶。

    可如果一个人没有过去,如果大家都认为他死了,那这几年的他是谁呢?

    这几年他活成了谁呢?

    江陆不知道,江陆压知道。

    他是死了,但是活在了孟柯的人生里。

    原来孟柯是他过去的参照物,唯独和她相关的事才能让他找到时间的支点。

    他的生命也曾自信张扬。

    这个想法让江陆痛苦。

    他将这归咎于放纵的欲念,于是往后退,退回生活的髑髅地。

    孟柯紧跟过来,带着脸上的伤。

    江陆有一秒钟的恍神,她的伤,究竟是新添的,还是从来没好过?

    他分不清。

    如果听得见的话。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碎裂。

    枪响了,子弹正中心脏。

    她需要他。

    她一次次用行动印证这个事实。

    她用静默而心安的眼神凝望着他,在谈话间不经意地贴近他,深夜时,她躺到自己身边,谨慎而小心地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孟柯的身体并没有直接接触到江陆,但江陆感觉得到,从她身上溢出来的温柔的悲伤,无羁无绊中铺满整个房间,融化了梦与现实的分界线。

    悲伤纠缠着回忆剖开心房,循着畸形的肌体,用妥协照路,去到最深处最死角,找到被他紧紧用锁链囚禁的灵魂。

    在妥协的强光下,枯萎的灵魂挣脱枷锁,遽然疯长出一种叫作想念的形态。

    她在他身边,他很想她。

    江陆想,倘若没有在东浔相遇,或许他和孟柯都本该有很好很长的一生。

    这是几年以来,也是今晚,江陆第一次这样想。

    不可否认,它源自郑国宇的提醒。

    毫无预兆的,他记起当年那条白裙子。

    江陆记起来年少的时候隔着那道玻璃橱窗,看到的并不是真的那条裙子,是闪着碎光的价签,是两人一出生就被定好了的人生。

    天衍大道留一线予人争,而今人生过半,争到了吗?

    走了这么久,江陆对自己如何来到南陵茫然不知,他沉默站在黑暗中,站成一座死板的山。

    这座山无声无息延续着父母的生命,在瞬息即逝的现实里,将孤独站成余生。

    江开临葬礼结束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黑夜,院子里到处都是丧葬的符纸,鞭炮炸完的红色碎屑散落在各个角落,落得枇杷树上都是。

    他盯着杂草里一只落单的蚂蚁,哑声跟小舅说:“我不想住在这儿了。”

    “那就跟我回家住。”明荆背对着他,一把扯下大门上的挽联。

    先前他提出来,江陆没有答应,明荆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也怕他再做什么过激的事,就一直在这陪他。

    江陆摇头:“不是,我想离这儿远一点。”

    闻言明荆没有说话。

    山野里,黑暗滋生更多的黑暗,不知名的鸟在谷壑里煽动着翅膀,拖拽出的回响震颤整个山头,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最后明荆叹了口气,说好。

    江陆又问:“明天最早的车票是去哪里的啊?”

    那天,小舅点进手机查了很长时间,“南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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