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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

    就在江陆快要抽完自己剩下的烟的时候,聂彦终于赶到。

    一个小时前两人通过电话,聂彦对他的到来没有惊讶,只是内心些许疑惑,比他预想的要迟。

    地上凌乱,遗落着满地的烟头和烟灰,尼古丁的味道呛的人想咳嗽。

    知道情况的聂彦本想提醒他注意身体,细想又觉冒犯,便只道:“公司临时遇到点事,久等了。”

    江陆点点头表示理解。

    两人一起走向yaq,高大威武的保安看见聂彦,立马收起骇人的表情,微笑着替他拉开酒吧大门:“聂总,晚上好。”

    聂彦随手一挥,举手投足间透着处于主场的轻松与自在。

    随即保安看见后面的人,他明显一愣,眼神有意无意地看向江陆洗到发白的卫衣袖口,但聂彦在前头,他不敢拿出像之前的态度,也恭恭敬敬说了声:“请进。”

    江陆没在意这变化,跟在聂彦后头默默朝里走。

    酒吧内音波直冲屋顶,灯光流转,跟随音乐变幻节奏,拥挤的舞池像一个挤满音浪的瓶子,各色男女在浪里尖叫扭动,积蓄的能量不断向外喷发,整个酒吧沉浸在热烈的海洋。

    有路过的人跟聂彦打招呼,他兴致缺缺,都没怎么理,于是那些人将目光转向江陆,一走一过都带着打量,眼底流露出难以理解的不屑。

    走上通往二楼的台阶,碰上一个匆匆跑下楼的光头服务生,聂彦拽住他的胳膊,凑过去大喊着问:“孟柯走了吗?”

    光头见是他叫了声聂哥,然后也没瞒着:“没呢,刚还让送两瓶酒进去。”

    聂彦松手:“忙去吧。”

    服务生离开之后,聂彦没再往上。他站在高两级的台阶,指着走廊最里头的那个包间,跟江陆说:“那个。”

    顺着他的手势,江陆视线过去,是一道红色的门,半边隐在拐角的阴影里,下一秒,一个酩酊大醉的男人推门出来,摇晃着走向另一边的厕所。

    门缝后的世界还晃动着几个人影,泄了一丝里头的乌烟瘴气。

    门重新关紧,江陆转回眼,张嘴说了句很短的一句话。

    声音不大,被淹没在喧闹里,虽然聂彦没有听清,但通过江陆眉宇间的真诚,他大概分辨出他要表达的意思。

    从门口到红门的距离,于江陆而言是鸿沟,而对聂彦来说则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聂彦觉得这根本不值一谢,加之他愿意帮忙,也有一部分私心,所以聂彦只是无所谓地耸下肩膀,表情划过一丝无奈,什么也没说。

    ......

    孟柯靠坐在离门最远的沙发尽头,朝着空气呼出一口白雾,没什么情绪地看向这些嬉笑调情的男女。她在yaq里没日没夜地泡了好多天,见了许多人,但也不都认识,除去刚回国认识的几个,其他都是别人带的,眼熟都称不上,囫囵挤在包厢里玩世游乐。

    浮光丽影,暧昧升温。

    不同于其他人,孟柯安静的像是进入另一个状态,用疏离的气场与所有人拉开距离,从骨子里散发的孤清融进眼神,她看什么都冰冷,其他人知道她心情不好,也都识趣地不去打扰,各自攀谈或者热舞。

    见她酒杯空了,旁边坐着的男人立刻起身拿酒,添酒时,他偷偷用眼角瞟了孟柯几眼,她低着头吸燃香烟,幽蓝火光在她手心一晃,映见眉眼的妖媚。

    孟柯抬头,眸眼轻飘飘瞥过去。

    男人本来看入了迷,被她倏然地一眼惊到,心里一颤,手不自觉跟着抖了下,酒水洒到台面上,沿着大理石纹路渗进倒扣的手机,

    男人动作惊慌地拿起手机,连抽了几张纸巾将上面擦掉上面的水渍,他边擦边观察孟柯的神色,看她目色并无变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两秒后,孟柯问:“亮了吗?”

    男人不懂她的话:“什么亮了?”

    “手机。”

    “没有。”

    孟柯笑了笑,微一探身,然后手指微拢向男人招了招,这次男人很快会意,双手将擦净的手机递到她手里。

    拿过手机,孟柯扫一眼屏幕,黑的。她又笑了下,很冷。

    接着,在男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捻起手机一角,“当”的扔进才添满酒的杯子。

    气泡“哗”的往上溢,卷起角落里的紧张气氛,蔓延到整个包厢。

    明眼人都看出孟柯此时的不悦,都不知道为什么,但肯定不是因为手机沾了水。

    沙发尽头,一个穿着满印Gucci衬衫的男人淡淡地摆手,他示意其他人继续,自己则端了酒杯走过来,坐下问:“难得看你这么闷闷不乐?因为男人?”

    凡是泡在这销金窟里的,三教九流的什么人都有,个个醉生梦死的能有什么真感情?两人认识,也是Gucci男看中了孟柯这张脸。这张脸冷艳,风情,空洞,笼罩着一层寂静的神秘,越靠近越危险,越危险就越想靠近。

    可几番交集,孟柯都对他爱搭不理的,只想走肾不想走心的Gucci男想想也就算了,偶尔一起碰上就喝个酒。

    这回,孟柯同样不回应,端起新倒的酒一饮而尽。

    Gucci男观察力敏锐,察觉从她身上流露出的微弱的焦灼,打破了她平时的冷感,他眯眼感叹:“真想见见那个让你魂牵梦萦的人。”

    孟柯厌烦他的自以为是,阴冷道:“再说一个字就割了你的舌头。”

    Gucci男:“不就是——”

    话音才出,一道锋利的寒光抵上他颈动脉。

    孟柯一抬刀尖,一字一字威胁他:“我说了,闭嘴。”

    混迹在这糜乱地盘,Gucci男见过不少魑魅魍魉,故而孟柯的威胁对他不起任何作用,只是借着这个姿势,他刚巧能看见孟柯的手腕内侧,光影陆离之下,一道肉眼可见的丑陋疤痕。

    Gucci男还是笑,他扬了扬脖子,用手指将刀尖往下拨半寸:“往这儿来,直接从舌根上剜。”

    “我解剖学满分过的。”孟柯捏紧刀柄,腕侧青筋绷起:“用他妈你教?”

    男人垂眸,瞄她从掌到腕数几道的疤:“满分就学的这个?”

    孟柯咬牙:“关你屁事!”

    另一头:“你怎么回事儿?”

    异口同声后,整个包厢静下来。

    全部的人看向包厢门口,孟柯和Gucci男同时扭头,一道黑沉的眼睛直射她的方向,江陆握着门上的把手,紧盯着她。

    那些人看见江陆的衣服,毫不遮掩表情里的鄙夷,忍着笑说:“怎么现在yaq什么人都能进?”

    另一人晃着手里的酒,附和嘲讽:“不知道的还以为......”

    剩下的话被有眼力见的人用胳膊肘攘断,一群人一言不发,眼神变得怪异起来。

    再见江陆,孟柯脸上并无惊讶,也没兴味。

    两人隔着光影相望,谁都不说话,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都在等对方先低头。

    孟柯耗不过,她先低头,扔了刀和烟,给空杯倒满酒,端起来大口往下灌,Gucci男坐在斜后方看她,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嘴角挂起玩味的笑。

    一杯酒喝干,孟柯将杯子放到桌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下。

    接着是第二杯,第三杯......

    如果刚才众人是觉得不对劲,那现在这番架势,已是让他们心里都惊了一惊,有人从齿缝里挤出一丝凉气,快被这气氛冻死。

    众人被困在一触即发的局面里,显得不知所措。

    自始至终江陆的眼神没移开过,但也没情绪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是认了。

    第四杯酒,江陆几步走过去拽起她的胳膊,孟柯挣了下没挣开,换来江陆更大的力道,她索性不动了,仰起脸凉笑:“你现在又是为什么管我?”

    她用自己逼他,她要答案。

    有什么东西从江陆眼底闪过,很快归于虚无,他很沉默,跟那天晚上一样,沉默的让人窒息。

    孟柯看到眼睛干疼,终于放弃,用空着的手去够酒杯。

    江陆抿紧唇,手臂骤然发力一把拽起孟柯,刀柄“当”的扫落在地,酒水泼的满桌都是,没人敢动,只在原地看着江陆一路拽着孟柯带出包厢。

    江陆紧紧揪着孟柯的胳膊,穿过半条走廊,眼睛在门牌上扫了两眼,将她带进旁边的盥洗室。

    外头舞池的鼓声震人,从楼下往楼上凿,凿的喝下去的酒都在胃里搅动,孟柯的脑子一阵晕乎。

    她撑在盥洗台上,看着镜子里头发凌乱的自己,同样看向脸色难看的江陆。

    他问她:“孟柯,你到底想要什么?”

    孟柯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无数个夜晚她也问自己,她要什么呢?

    她想过的,活着,就仅仅是活着。

    可她没有办法,因为她的心里有一场下不完的大雨。

    有那么多次想要往前走的念头,最后都因累满身体的积水,不得不在泥淖中负隅顽抗,她筋疲力尽地停在原地,连看太阳都是黑色的。

    江陆的死就是那场大雨,带走了她生命的所有颜色。

    所以现在不了。

    孟柯缓缓转过身,用最平淡的声音说:“我要你。”

    灯光潋滟,她的表情坦坦荡荡。

    旁人探究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游移,江陆一脚蹬开旁边洗手间的隔间,推着孟柯进去。

    “咔嚓”一声,门落锁,光线萎靡。

    江陆的呼吸一下重过一下,最后克制着声音问:“你再说一遍。”

    孟柯说:“我爱你。”

    这是江陆完全没有预料的回答,他的脑子霎时一轰,盯着她看了几秒,才从意外中找回濒临灭绝的理智,渐渐松开锢住她肩胛骨的手。

    狭小的空间里,孟柯背脊抵着门板,倔强的眼神没离开过江陆,整个人平静到没有声息。

    江陆脑仁突突胀跳,眼睛深锁在她身上,试图在她身上找见一丝虚假和玩笑。

    她的脸上腾起酒精的红,浸着酒场的欲,掺着灯影的艳,唯独她的眼神干净,干净的如同她此刻的灵魂。

    她像一个被逼到山穷水尽的拾荒者,从没得到什么,唯余一条命能失去。

    命也不要,她要他。

    她爱他。

    江陆紧皱的眉头放开,一手撑在她脑侧,低眸静静望着她。

    孟柯也微微仰头,用坦然无畏的眼神看他。

    他们在最喧闹的地方,用最平静的眼神凌迟对方,一把隐形的刀子插进对方身体,另一头没进自己,动辄一发,牵至全身。

    两人站在血泊里,分不清命运和自己谁更残忍。

    忽而江陆自嘲地笑了声,他扬眉,点了点头:“行啊,给你。”

    说完这句,他站直,向后退开一步,他直勾勾地看着孟柯,伸手探向衣服下摆。

    蓦然间,孟柯的心脏毫无征兆地狂跳,似有预感地睁大双眼,她想拦,害怕到声音里有哭腔:“江陆,你别......”

    来不及了——

    江陆将卫衣T恤一并脱下,露出浑身虬结扭曲的褐色疤痕。

    无数道横七竖八的疤痕横在他的肩膀,胸前,腹部,手臂,他的肋骨因为变形凹陷,缝合的皮肤纽结在一起,横贯半个身体的手术刀疤......肉眼可见之处,尽然是破碎的躯体,没有一肌肤是平坦的。

    明明是血肉之躯,明明还带着温度的皮肤,却像一层皲裂的羊皮纸,皱巴巴写满了他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的过往,而每一道疤痕都在无情斩断他的生路。

    如果不是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孟柯快要以为这是一副拼凑的尸骸。

    孟柯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才碰上其中一道,尖锐的疼痛顺着指尖钻进去,她的心脏痛到痉挛,后知后觉的,细微的碰触上升到手腕的位置,猛的狠狠刺进跳动的脉搏,疼的孟柯连呼吸都忘了。

    到如今,孟柯发现根本不能用过去的认知来衡量,这一切对江陆的伤害有多大。

    她已经不敢问他,疼不疼。

    江陆走时,孟柯想要叫住他,却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孟柯,我不恨你。”

    他到底心软,决定放过她。

    孟柯神情呆滞地望着他的背影,对此毫无体察,甚至想不到反驳的话。

    没有恨,不能爱。

    那他们之间还剩什么呢?

    “但我就剩这半条命。”江陆长叹一声,满是堆积的沧桑和颓败,“你要是嫌它还不够烂,就接着糟蹋自己。”

    ......

    孟柯站在那个厕所隔间,独自一人呆了许久,她形同一棵死亡的梧桐,心空了,勉强站立在世间,却再不能在下个春天发芽。

    不知过了多久,洗手间的门被人叩了叩。

    孟柯失神抬头,一身休闲装的聂彦双手插兜站在门口,他脑袋往外一偏:“走吧,送你回家。”

    酒吧打烊,外头舞池的人全部散场,繁华散尽,像做完一场热闹的梦,四周都是狂欢后的失落和孤独。

    沿着走廊,孟柯走在聂彦身后,每一步都走的很累,每踏出一步都不知道要不要、能不能再走下去。

    楼梯拐角,她终于膝窝一软。

    “聂彦。”孟柯叫他,她扶着墙蹲下,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走,“我走不动了。”

    聂彦回过头看了她两秒,折返回来,拎起裤腿屈膝蹲到她身边,似笑非笑地问:“这就被打败了?”

    孟柯不说话。

    聂彦点燃了一根烟,又问:“那天在家为了他要死要活那劲儿呢?”

    孟柯反问:“你不说幼稚?”

    “幼稚是幼稚。”聂彦在烟雾里眯眼,“但别说我还挺喜欢。”

    孟柯讷然看他,聂彦白她一眼:“别多想,我是不想你低头。”

    聂彦夹烟的手垂在两腿之间,他微昂起头看向冷清的酒吧,笑了一声,听着清清淡淡的,但是莫名的沉重萧条,也挺心酸。

    他瞳孔是浅于常人的琥珀色,跟人笑的时候会泛起细闪的光芒,现在被灯光穿透,就只剩下凄凉的涟漪,那涟漪被规则伦理的桎梏所封印,掀不起一丝风浪。

    他还能笑出来,但是没有力气反抗。

    因为对抗总免不了伤亡,他们没有软肋,但他有。

    他说:“因为只要你不低头,我就相信还有不死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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