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周围的一切显得很宁静,漫天的星辰撒满辽阔的夜空,银河横贯中天,从院子上空斜向东南大地。

    吃过晚饭后,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摇摇椅,孟柯给江陆处理胳膊上的划伤。

    其中几道伤口比较深,蘸着酒精的棉签按上去,像无数根小针扎到里头,江陆“嘶”了一声没忍住,低声喊:“啊疼疼疼——”

    孟柯停下手,仔细地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口,长短不一而且又密又细,明显是被荆棘丛划的,她轻抿了下唇问:“雷雨天也要上山吗?”

    霎时,江陆的侧脸顿了顿,他很快平复,拉下袖子说:“小舅这两天接了个急活,比之前忙点。”

    顺着这话,孟柯问:“你和小舅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辛苦呢?”

    江陆不假思索:“等我有一千万。”

    这话完全是空想,滑稽又没理,所以江陆自己说完,就先笑出了声。

    孟柯说:“我给你。”

    江陆:......???

    他诧异地转过头,孟柯手里还捏着那一小瓶酒精,她定定看他,面上没有松动,不是说假话的样子。

    以为他不信,她又自证补充:“我有,我妈的遗产。”

    枇杷树下,江陆望着这么直白简单的傻姑娘,有点心疼,但也是真想笑啊,他目不转睛的怔了会儿,内心百味杂陈,到底发自肺腑地笑出来,他又不好说什么,只能捂住自己的眼睛,不让自己去看孟柯。

    孟柯蹙眉,觉得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以后别随便跟人说这些。”江陆往后躺,人跟着椅子往后一靠,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在外面要学着保护自己。”

    孟柯一时无话,她将东西随手放到花坛上,同样躺到椅子里。

    两人的椅子离得很近,江陆在扶手边挂了驱蚊的香樟木,几块香樟木碰到一块晃荡,发出的叮咛音调,像夜晚温柔的脉搏。

    枇杷果缀满枝桠,树影婆娑在地上摇来摇去,风里微小的沙沙声,似是极轻而柔和的絮语,听不真切,江陆说,那是天地里的小仙翁在谈心。

    两人就这样安静坐着。

    不知坐了多久,孟柯问:“班长,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陆:“我妈妈吗?”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其实江陆对明蕙的记忆不多,形容起来也只有寥寥几语,他语色悠长,娓娓道来:“她很漂亮,做饭很好吃,很爱我爸爸,是一个把对别人的好都放在明面上,但是从来不要求回报的人。”

    说着,江陆想到了什么,声调转而一扬,多了几分想念:“不过也不温柔,尤其一生气的时候,她就站在巷子口连名带姓地喊我:‘江陆压!’”

    孟柯不解:“江陆压?”

    “哦对,你还不知道呢吧。”江陆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无所谓地揭自己老底儿,“我小时候名字其实叫江陆压。”

    孟柯问:“余鸭蛋的鸭?”

    江陆一下子无话可说。

    还真是。

    “算是吧。”江陆说,“名字是我爷爷取得,他是抗美援朝的老兵,老人家有这方面的情结,把鸭绿江倒过来,我就叫江陆压了。”

    “那后来怎么叫江陆了?”

    “因为我小舅呗。”江陆耸肩,他语气懒洋洋的,“他非说这名字跟道家那个仙人一样,没事就当着一堆人喊我小道君,我小时候不喜欢啊,闹着让我爸在上学前改了。”

    “哦——”孟柯有意将声音拉长,眼里浮现一丝笑意:“原来名字这么来的啊。”

    她字正腔圆:“小道君。”

    江陆发出“切”的一声,无奈又不服气:“可让你学到了。”

    “江陆压,鸭绿江。”几个字在孟柯唇齿间来回碾磨,从有声到无声,末了,她自顾自地点头,“还是叫小道君好听。”

    江陆抬抬眉尾:“怎么说?”

    孟柯理所应当的:“总不能叫你小朝鲜。”

    当事人一脸不情愿。

    孟柯:“你不喜欢吗?”

    “照这么说,那要不要我也给你取个名儿啊?孟轲的孟,柯南的柯。”江陆半开玩笑半是调侃,他脑子转的快,一下子说出好几个来,“孟柯南?孟南柯?南柯一梦?柯柯?南南?诶——”

    说着他眼里亮了一刹,转过头,江陆隔着两道木椅的扶手看孟柯,说道:“南南不错,我以后这么叫你?”

    孟柯无声笑了笑,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月光下,院子里,栀子花和茉莉开得旺盛,白色花朵点缀在茂盛的绿叶中间,香气浓郁而清冽,一簇簇的无尽夏,聚拢着夜晚的幽静,带来了所有与夏天有关的美好想象。

    孟柯动下身体,看着一望无际的星群,她忽而说:“班长,要是我死了,就变成一颗星星,给你照个亮。”

    江陆瞄一眼孟柯的侧脸,从这个角度,他能看见她平和的脸色,很淡的情绪,没有其他波澜,但是江陆敢确信,孟柯说这话时,没有不开心。

    他脑袋转回来,朗声轻狂,心气儿很高:“道爷我是紫薇大帝降世,众星之主,用不着你一个下属照亮。”

    孟柯不懂:“那是什么?”

    江陆:“反正是个天上的大官儿,仅次于玉皇大帝。”

    吊儿郎当的语气让孟柯感觉压在胸口的巨石掉落,心情放松了,她也跟着打诨:“那我想当个彗星,漫天地逛,当个宇宙级的街溜子。”

    孟柯要笑不笑地问他:“副总经理,您能帮我安排安排吗?”

    江陆说:“那就慢点儿死,我先上去给你铺铺路。”

    没头没脑的话让两人都笑出声,她直直对上江陆的眼睛,江陆眼眸乌亮,潋潋流动光芒,他看着她不说话,没有打扰此刻的安宁。美好从潜意识里钻出来,氤氲在彼此的目光,不躲不闪中,静寂的星空因此汹涌。

    孟柯笑,江陆就跟着她笑。

    两人眼望着眼,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说,就光乐。

    笑够了,孟柯先移开视线,她吸了下鼻子,似乎全身的忧闷都在夜晚化开了,她不要动了,她想待在小院里,见春遇夏,度秋怀冬。

    整个世界,她只喜欢这里了。

    “孟柯。”江陆叫她。

    孟柯还看着天:“嗯?”

    江陆与她同看一片天空,淡淡笑了。

    有句话,他想了好些天,也记了好些天,现在终于有勇气说出来。

    他说:“花有了,你活着。”

    那时,在孟柯的眼前,繁星满天。

    ......

    九月份,东浔中学开学。

    孟柯一大早就去了学校,她站在学校公告栏前看分班表,除去几个学文的学生转去别班,三班其他人员没有变动。

    公告栏左边,一张大红色的喜报——高一三班学生江陆,荣获A大暑期化学夏令营“优秀营员”称号,特此表彰,以资鼓励。

    而与此同时,处分通知书就贴在旁边——高一三班学生江陆,因体育课打架,严重违反校纪校规,决定给予警告处分。

    喜报和处分通知贴在一起,造成矛盾又怪异的反差,引来路过学生窸窸窣窣的讨论。

    孟柯正看着,身后传来轻笑,戏谑的声线藏不住的顽劣:“哪个帅?”

    她转过身,江陆双手插兜站在一米之外的阳光下,他唇角含笑朝她挑下眉,姿态一派张扬,完全没受处分的影响。余易泽搭着他的肩膀,朝她挥挥手,笑容憨厚像只招财猫。

    孟柯收回目光,骂了句:“幼稚。”

    她转身就走,江陆低头笑了下,很快恢复如常,快步跟上去。

    对此,余易泽“啧啧”两声,他老气横秋般评价:“毛头小子就是喜欢炫耀。”

    “说什么呢?”邵万里不知道从哪冒出来,钻到余易泽边上,他杵杵余易泽胳膊,示意前头两人,“他俩咋啦?”

    余易泽用下眼角睨他,怪里怪气:“哟,学霸难得也有问题问我啊?”

    邵万里假装没听清:“学什么?”

    余易泽铿锵有力的一声:“霸!”

    邵万里眯眯眼:“欸!”

    “滚!”

    正闹着,对面走过来一人,余易泽抬手打招呼:“好久不见啊方志博!”

    方志博像是没听见这话,脚步匆匆与几人擦肩而过,沿着小路边缘头也不回地走了,余易泽不明就里回头看眼他背影,心里觉得不对劲,还没想明白又抵不住邵万里一直催他,“你还没说他俩咋了呢?”

    余易泽没好气:“没那脑子,记不得了。”

    “也没有。”邵万里微笑安慰,“你还挺随你爹的,语文学的蛮好啊。”

    余易泽骄傲:“反正跟你差不了多少!”

    “确实越来越灵光!”邵万里煞有其事,“跟我的似的。”

    两人不对付了一个暑假,现下如同晃了一整个夏天的汽水,一开就炸,喷发青春的朝气能量。

    余易泽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踩掉他的鞋,然后推开前面两人直往前跑,嘴里还不忘损:“去你大爷的!”

    邵万里边拔鞋子边往前蹦:“你等你爹穿好鞋的来!”

    两人“蹬蹬蹬”往前冲,脚步带动气流,掀起一路的花瓣。

    江陆和孟柯走在后头,许久一声不吭。

    八月过去没几天,车向红回到东浔,孟柯便没再住江陆家,剩下的假期里,两人偶尔会一起约到网吧看巴萨的比赛,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小半个月。

    时间不长不短,却暗中发酵了某些不可言说的情愫,它是深夜里想发但没发出去的信息,它是巷子里将熄未熄的灯,它是偶尔怔神时,天空飘缭的白云和炊烟。

    它在秋天的日光下,跟沿途的桂花一起,零星散落在两人并行的肩膀,散发出来的萦萦香气,良久不息。

    就在孟柯以为将要沉默着走完这条路时,江陆大手一挥,一个什么东西从他手心垂落,自上而下地出现在她眼前。

    她凝目,脚步跟着停下。

    耳边,江陆的嗓音清如泉流:“送你的。”

    孟柯将那东西接到掌心,是一只小小的方形木牌,这木牌花纹细密如松枝,外头镀着一层木蜡油,摸起来温润光滑,右下角有个“孟”字,不注意看看不到。

    只是它通体颜色焦黑,看着不像正常的木头。

    孟柯问:“这是什么?”

    江陆说:“雷击木,保平安的。”

    孟柯似懂非懂地哦了声,她把小牌子翻过来,后面赫然刻着道闪电,物件如此精致的打磨下,这个雕刻的形状显得有些突兀。

    她狐疑地看向江陆。

    与她对视的那一秒,江陆咳嗽了声,表情挺不自在:“那天雷阵雨,我上山逛了一圈也没找到雷击木,就找了块枣木,回家用变压器接铁钉给你做了一个。”

    孟柯眼睛微微睁大,神情震愕,江陆补充:“但我担心家用电威力不够,就......多刻了道闪电。”

    他话里的无措让孟柯不禁多停了会儿,两人不声不响的,江陆打心里紧张,以为她不喜欢:“你等我下次再给你找个真的。”

    “不。”孟柯拒绝,声调很轻快,她说:“我就要这个。”

    江陆耳后根红了红:“喜欢就行。”

    孟柯把那牌子举到半空扬了扬,阳光给它镀上金边,影子在她脸上晃,孟柯问江陆:“它要开光吗?”

    “用不着。”

    江陆哼笑了声,极其自大的跟她保证:“有道爷活一天,它就能保佑你一天。”

    孟柯笑着说好。

    “你俩聊差不多得了啊!”

    前头的余易泽不耐烦朝两人嚷嚷,他刚用蛮力制服邵万里,邵万里的脖子被他箍在臂弯里正奋力挣扎。

    余易泽威胁江陆:“道爷,你再不过来,小心我跟孟天仙说你五岁的糗事儿啊。”

    江陆气定神闲:“那你给邵万里背上贴小王八的事儿呢?”

    “草!我就说我在学校找了一个星期都没找到是谁!”邵万里一骨碌钻出来,眼睛瞪的溜圆:“是你小子上学路上就给我贴上了是吧!”

    余易泽哇哇大叫冲到江陆身后,邵万里紧追不舍,三个大男孩成团打闹。

    孟柯慢步走在后面,学校林荫道上人来人往,无止境的蝉鸣不绝于耳,晨风伴着清香呼啸而来,卷起孟柯的马尾,向后高高扬起她的发梢,将过往的阴霾一吹而散。

    初秋,有人送给她一个夏天。

    于人间璀璨盛放历千古而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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