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将朦胧,天光才放到四空,江陆便出了门,他要上山去帮明荆干活。孟柯独自吃过早饭,将家里收拾干净,去隔壁胡爷爷家帮忙。

    天气降温,她随手拎了件江陆的外套。

    胡爷爷是街坊邻居都信得过的老中医,以前他是拎着药箱满地跑的赤脚医生,年纪大了走不远道,索性把家里改成中医馆。大厅里一整面墙的药柜子,高度不过鼻,柜顶摆着大小不一的陶瓷罐,右边一扇木质屏风,隔开后面的针灸床铺。

    大厅中央,一旧桌俩藤椅,椅子相对而放,胡爷爷就坐在里头,忙时看人,闲时看书。

    这边的院子比江陆家的大许多,院里放着高低不同的晾晒架,各式各样的药材均匀摊在笸箩里。

    孟柯坐在屋门前的台阶,支起一张小桌,正用药捻子磨朱砂。

    大半个上午过去,陆续来了两三个病人,都没有什么严重的病症,胡爷爷给他们把完脉,让抓几副药走了,在屋内坐的无聊了,他就绕到外头,随口跟孟柯讲讲这中医里的文化。

    直到正午,院子门忽地被人暴力推开,撞到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孟柯看过去,猝不及防对上一副悚鸷的眼神,她心头不自觉揪紧。

    门口的青年有着宽大的脸盘,眼睛却是小小的三角眼,眉毛缺叉,凹陷的眼窝里眼白分明,透出狡狯。他正咄咄逼人地盯着她。

    青年眼中细微的诧异还未收回,就被他身边的中年男人拖拽进来,男人嗓门高亢,动作极不耐烦:“狗.娘养的你给我过来!”

    躁乱的动静让胡爷爷站起身,他看向来人问:“是永坤啊,怎么了?”

    王永坤疾呼:“先生,赶紧给这傻小子治治啊!”

    东浔人都尊称胡爷爷为先生,但如今这称呼被王永坤说出来,听得像是一团急火从肺管子直喷出来。他也算是老街坊,镇上远近闻名的老严父。

    胡爷爷招呼爷俩进来坐,然后赶紧看向他身后被紧紧攥着一只袖子的青年:“怎么了光恒?”

    王光恒来前被嚷了几句,现下面红耳赤的,他啃哧:“老子没病!”

    “你是谁老子!你是谁老子!”刚坐下的王永坤又站了起来,为人父的威严叫他气不打一处来,他抬手用力掴下王光恒后脑:“反天了你!”

    胡爷爷见王光恒脸部肌肉搐动扭曲,生怕爷俩在这打起来,他赶忙打断王永坤,让他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

    可这次,脸色涨红的变成了当爹的,他又是啃哧半天,骂了一句他妈的,瞅了眼屋外的孟柯,王永坤凑过去跟胡爷爷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具体听不清,只知道中间又夹杂了几句他妈的。

    胡爷爷听完呆了一秒,再看向王光恒时,他眼里凝着怪异的窘色,吞吐道:“这个这个,严格来说,这个也不是病,可能是......可能是阴阳和合除了问题,你要不找明荆那个神棍问问,他......”

    斟酌半天用词,胡爷爷说:“他见多识广,说不定有法子。”

    “这么丢人的事儿哪能张口就说!这要是传出去我老王家还有没有脸做人了!”王永坤急得直拍大腿,他面容凝重,万分后悔:“肯定是前两年在外头不学好!早知道不让他出去打工了!妈的!”

    没办法,胡爷爷把王永坤叫进里屋谈话,只留王光恒一人在客厅。他独自站了会儿,低眼看向台阶上的人,又盯她外套几秒,走出去,点了根烟蹲到孟柯跟前。

    他的脸近距离出现眼前,记忆翻飞,孟柯记起来了,这是之前她被王载堵在巷子里时,靠在墙上闷头抽烟的那个人。

    王光恒吸了一口烟,故意朝孟柯脸上吐烟圈:“你跟江陆住一块儿啊。”

    孟柯连人带药捻子往后挪,起身准备离开。

    王光恒扯住她的胳膊,神态轻佻鄙陋:“你是他马子?”说着,他用夹烟的手一把拽过孟柯的外套袖子,将人拉到往前:“睡过没?”

    肮脏的无端猜测落到孟柯耳中,她眼睛猛然睁大,躁怒如沸腾的热气在体内乱窜,又因顾及在胡爷爷家,她警醒自己不要惹事,只能抱紧药捻子重重推开王光恒:“你有病吧!”

    “我有病?我有病?”王光恒轻声将这话重复几遍,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冷笑,他两腮颤动,在克制愤怒:“你不是精神病吗?”

    “精神病”三个字戳到孟柯最脆弱的那根神经,一瞬间,她的肢体开始变得僵硬,整个人神态变了样。

    王光恒见她两眼发直如同一个木偶,觉得十分可笑,他弯腰贴近孟柯的脸刚要说什么,耳边一阵凉风刮过,他刚转头,一个耳光重重呼过来。

    “啪”的一下,王光恒脑瓜子一嗡,没等他看清是谁,就听见胡奶奶劈头盖脸的骂声:“哪来的小伙子说话这么难听?家里人没教好是不是?”

    胡奶奶把愣神的孟柯紧紧搂在怀里,她朝里屋喊:“老头子你聋了还是死了啊?孩子被人欺负看不见呐!”她因为生气不断喘息,却还不忘拍拍孟柯的肩膀,在安慰她:“孩子别怕啊,奶奶在这呢。”

    孟柯被罩在胡奶奶的怀抱里,僵冷的身体逐渐温暖起来。

    胡爷爷忙乱的脚步响起,他和王永坤冲出门外,胡奶奶正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孟柯,她顺了顺气认清人后,态度缓和,好言相劝道:“光恒啊,有些话可不能随便乱说啊,尤其一个小姑娘,这要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啊。”

    王永坤当即冲过去,二话不说踹了王光恒一脚:“我打死你个畜生!”

    “哎呀呀——”胡爷爷过来拦,“好好说就行,别打他。”

    “不是您教我多跟女的说话?”王光恒斜着眼角看王永坤,他蛮不在乎父亲的暴力,存心拿话气他:“她不是女的?不能聊?”

    王永坤脸色铁青,他死死揪住王光恒的耳朵:“丢人现眼的东西,跟老子回家!”

    爷俩推拉着向外走,王永坤边走边跟胡爷爷道歉,两人临出院门,王光恒又回头看下孟柯,眼光钉住她,嘴角挂着瘆人且诡异的笑。

    后来一整个下午,孟柯都一言不发地坐在门口,她看着天空,天空灰蒙蒙的没有风景。

    傍晚,胡爷爷见她依旧魂不守舍,知道她还在纠结白天的事,站在桌子后面叫了一声:“孩子。”

    孟柯回过头,胡爷爷笑着朝她招招手:“过来。”

    孟柯依言走过去,坐到胡爷爷旁边。

    胡爷爷拿起一支崭新的毛笔,边蘸调好的朱砂墨,边喃喃自语:“跟明荆学的,也不晓得管不管用。”

    说完,他用笔尖轻点孟柯的眉心,冰凉的触感让孟柯懵怔,接着她就听见胡爷爷缓沉的声音:“额点朱砂,驱邪缚魅,心魂安宁,魄无丧倾。”

    点完他拿起笔,对孟柯轻轻笑了下,和蔼亲切。

    胡爷爷不懂什么是抑郁症什么是双相,但是胡爷爷不想让小孩伤心。

    孟柯反应过来是何意,无声地笑了笑,她仰头,黑色长发滑到肩后,素白的脸色因为眉间一点朱红,悄然明艳几分。

    胡奶奶打趣:“这城里的姑娘就是水灵,瞧瞧多好看。”

    刚说完呢,正巧被过来接孟柯的江陆看见,他风尘仆仆的,笑声因疲倦而喑哑:“哟!小哪吒啊。”

    “小道君回来啦。”胡奶奶笑着招呼。

    “胡爷爷胡奶奶好。”

    孟柯看着他眨了眨眼,江陆单手插兜站在不远处,也正在看她,他扬下眉尾:“回家吧。”

    默然几秒,孟柯朝他伸出手:“今天给我带了什么?”

    江陆这几天上山,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带些从没见过的野果子,有时是拇指大小的野地瓜,有时是一捧灯笼果,今天是一根长长的甜杆,笔直翠绿,嫩的一掐就能冒甜水。

    他把东西递过去,玩笑调侃:“给,你的火尖枪。”

    回家的路上,金乌西沉,霞光将两人的影子拉的细长。

    刚才在胡奶奶家,胡奶奶把江陆叫到厨房,给他装了一兜刚蒸好的肉包子,又顺带说了几句王光恒的事,江陆刻意没提这茬,只语色轻快地问:“小哪吒,晚上想吃什么啊?”

    孟柯说:“我想吃饺子。”

    冰箱里有虾仁和饺子皮,江陆说:“我给你包点儿。”

    “班长。”

    “嗯?”

    “今天胡爷爷跟我说了善牌的故事。”

    “怎么说?”

    “一号给重症,二号给老人,三号给孕妇,四号给婴儿。”

    她越说声音越淡,淡到在巷子的风里飘渺不定,江陆转过头,孟柯面色是昏默的麻木,“那我是几号?”

    她用最平和的语气问江陆:“精神病是几号呢?”

    不可否认,东浔的一切都温和平淡,无论清晨的阳光,游荡的云,还是脚下的路,无一不在缝愈过去的创口,这里的人也给予了她曾奢不可及的温暖,如果不是王光恒再次揭开她的伤疤,孟柯几乎快忘了自己不是个正常人。

    而江陆却说:“孟柯,你不是精神病。”

    他的视线掠过她眉心的朱砂,暮色微茫,那点朱砂衬着孟柯的眉目格外熠然,她眼底有隐隐的哀悯,可在看他时,是清晰的、毫不设防的信任,那样澄澈的眼神让晚风都静止,世间万物落进她眼里,江陆只看见了自己。

    因这一眼,江陆心弦错乱。

    少年突然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江陆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平复后他抬头,郑重说道:“只是跟别人比起来,你不那么容易开心,但是没关系,人这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总有一天能找到让你真正开心的事。”

    孟柯看着无比认真的江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好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

    “除此之外呢也没什么毛病了。”而刚才还正经的人,一秒之内切换了情绪,江陆一副豁然又苦恼的表情:“哦对,嘴还叼,这不吃那不吃的,可愁人了。”

    孟柯轻鼓腮帮子,瞥他一眼收起情绪,没理他自顾自往家走。

    “那饺子有没有忌口啊,挑嘴精?”江陆压住笑意,快走几步跟到她身边,他身体稍倾靠近孟柯,假意为难地说:“你不会饺子也不吃皮吧?”

    孟柯打开家门,闷声说:“不吃馅儿。”

    江陆哈哈大笑:“我直接给你烙俩饼得了。”

    孟柯有恃无恐:“反正你饿不着我。”

    “行。”

    走到屋檐下,江陆支起摇摇椅:“坐这儿等着吧。”

    ......

    七月的最后一天,余易泽抱着暑假作业来找江陆,家里空无一人。彼时江陆正在木具厂,余易泽便给孟柯打电话,孟柯正在巷子口替江陆拿快递,她低头签着字,说马上就回。

    她刚拿到东西往回走,阴郁一个多星期的天空终于降下大雨,粗大的雨点打在屋顶上,迅速淌成檐下的雨帘,风把地面的雨水扬起,南显巷里如雾如尘。

    孟柯到路边屋檐躲雨,江陆发来消息:【带伞了吗?】

    夏天的雷雨来得急去的快,孟柯看了眼天色,她说:【没事,应该下不久,躲一会儿就回去了。】

    江陆:【无聊就拆快递。】

    江陆:【里面东西拿去玩儿。】

    孟柯打开盒子,是省化学竞赛的金牌,金牌沉甸甸金灿灿的被她托在手里,孟柯拍了张照片发给江陆。

    江陆看见那照片就笑了,金牌外边一道圆,里圈是镂空的设计,连接处像一团旋转的火焰。

    他说:【这像不像你的风火轮?】

    孟柯:【像蛋黄。】

    江陆回得很快:【行,蛋黄都给我。】

    字里行间都是他孩子气的小无奈,孟柯望着这行文字,唇角翘起一个弧度,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欣愉。

    忽然的,孟柯身后响起一道浑厚的声音,像古老的磬钟:“苦海无涯,船到桥头。”

    不明不白的话吸引着孟柯回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屋檐角落,他脸上皱纹堆叠,两眼直直看着外头,眼神却涣散没有焦点。

    孟柯猜测,这应该是江陆说的那个算命盲人先生。

    算命先生虽然看不见,但他坐在那目视无物的样子,倒更像是超然于尘世,他嘴里来来回回就念着那一句:“苦海无涯,船到桥头,苦海无涯,船到桥头......”

    念完,他不知是想到什么,嘿嘿笑了一声。

    孟柯看着他正觉得奇怪,余易泽又一次打来电话,她转身见雨势变小,收好江陆的金牌,脚步匆匆冲进巷子里。

    余易泽趴在大厅桌子上抄江陆的作业,看见孟柯冒雨回来,问道:“怎么不让我给你送伞啊?”

    “来回跑挺麻烦的。”孟柯甩掉身上的雨水,想了想把刚才遇见的事说了:“余易泽,我刚遇到一个算命先生。”

    余易泽身体坐直:“巷口那个瞎子?”

    “嗯。”

    “他说啥了?”

    孟柯回想了下:“苦海无涯,船到桥头。”

    “说的什么玩意儿狗屁不通的。”余易泽嫌弃极了,他问孟柯:“跟你说的?”

    沉吟半许,孟柯摇摇头说:“不知道。”

    “害!都是胡说八道,那老瞎子坐那十几年了也没见开过张。”余易泽笔下字迹状如狗爬,态度不以为意,“以前他还说我命硬能活到九十九呢。”

    他说:“真要有他说的那么准,那我以后放学就直接从六楼跳下去,有这八字谁他妈还走楼梯啊。”

    孟柯迟疑了下:“正常活到九十九跟植物人到九十九,还是有区别的吧?”

    话落,余易泽“蹭”一下抬起头,他拧起眉,探究的眼神将孟柯打量了遍,“孟天仙,你跟道爷学坏了。”

    “有吗?”

    “嗯,你以前都不怼我话茬。”

    孟柯啊了声,“那我改改?”

    “别啊。”余易泽把作业本翻了个页,哗啦啦的,他咧嘴笑,露出可爱的虎牙,“你就这样,快快乐乐的多好。”

    孟柯跟着他笑了下,没再说话。

    -

    余易泽走后,雨还在下,四周湿漉漉的。

    孟柯静静坐在屋檐下,椅子摇晃,轻的像是被风刮起的幅度,雨声哗然隔绝墙外的喧嚣纷闹,唯有枇杷叶子的呼呼声响,簌簌的柔软,听得人心安。

    盛放的花朵被雨水洗到澄明,颜色鲜艳欲滴,细碎的水珠在花瓣上跳跃,落英盈盈,芗泽可闻。

    雨慢慢变大,一道闪电划过,雷鸣滔天,孟柯窝在椅子里,看着闷沉的天空有片刻的失神。

    无边无际的雨声中,面对这个广阔的世界,她顿生一种渺小而无力的落寞,随之而来的便是恐惧。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感受,她恐惧于抓不住任何东西也依靠不了任何东西的漂浮感,她恐惧这漫长的一生,最后只剩她自己一个人。

    孟柯拍拍自己的额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试图从悲观的情绪中脱身。

    抗争无果,孟柯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入倦怠,她提不起力气,深深的叹了声气。

    四下无声,只有心跳在说话,说她开始期待天晴。

    这场雨不知道下了有多久,才渐渐的云开雾散,天地静到近乎荒寂。

    雨后的空气中有清淡的青草香,远处天际,太阳从云缝里泄出光芒,金光在风中交织蔓延,越过连绵的山峰,流过濡湿的田野,离小院越来越近。

    门口传来轻微响动。

    孟柯抬头,江陆跟阳光一起闯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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