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邵万里也来了,小院里闹哄哄。

    胡爷爷中午贪吃了两口肥肉,却因为他这两年血脂高,把胡奶奶气得在家里骂人,他干脆拎着熬中药的砂锅炭炉跑到江陆家躲清闲。

    他坐在大理石凳子上给孟柯熬药,小破蒲扇扇着炭炉子,中药味道酸苦辛咸,随烟上腾,缭满整间院子。

    风清气朗,云风和畅,枇杷果子熟了。

    枇杷树下放了张竹子做的凉床,孟柯盘腿坐在上面,头上顶着江陆不知道从哪找来的草帽,杵起下巴看院子里栽花的几人。

    余易泽有昨天的经验非常熟练,而邵万里完全是门外汉,得靠江陆手把手教,好在他人聪明,教了两遍马上上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回头拿工具找花肥,都能跟余易泽碰上,两人谁也不让谁,挤在一块咋咋呼呼。

    江陆被吵烦了,拎起水桶到这边树下,挨着凉床,给昨天种好的花浇水,也借机跟孟柯说话。

    孟柯精神见好,但人总心不在焉,有时她会回应,有时候则要停好久,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走神,要过一会儿她才转过头,问他你是不是叫我了。

    这时候,江陆只会轻抿唇,摇着头笑笑说没有,然后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胡爷爷坐在那,小蒲扇悠悠地摇,他说,急不得,慢慢来。

    江陆把熬好的药端过来,无意瞥见孟柯小腿上的条条压痕,他转身进屋,再出来时手里拎了件薄毯,让孟柯垫着。

    那头的两人又吵起来了。

    余易泽把铲子敲的震天响,愤怒地吼邵万里:“说了先放肥料先放肥料,你埋了根再放肥料,待会儿你还没到家花就被烧死了!怎么着你自己童年不幸福也不让别人茁壮成长!?”

    邵万里同样嚷嚷:“吼什么吼!吼他妈有用的话,驴都能统治世界了!”

    “行,你厉害你牛逼。”余易泽呼哧喘气,他指着邵万里骂:“你要真牛逼你就别听我的,你看花种死了江陆让不让你陪葬!”

    倔归倔,邵万里还是老实往外捞花肥,嘴上死不饶人:“我不厉害我不牛逼,我也算不出来0等于1。”

    余易泽的脸登时绿了。

    要么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呢。期末数学考试时,余易泽在卷子上胡算一通,竟然算出来0=1,那个下午,落针可闻的考场,他盯着试卷笑出了声。

    见余易泽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邵万里故意往他旁边凑,贱兮兮地问:“诶,要不你再帮我算算,把你跟50只兔子放一个笼子里,已知有200条腿,一共多少个脑子?”

    余易泽:“你才是鸡!”

    “啧!”邵万里神情到语气都软了点,带着点讨好:“算算嘛。”

    余易泽真就想了想,越想越不对劲:“50只兔子200条腿,加上我202条,就你这样还好意思出题呢你?”

    邵万里眯起眼不说话,表情讳莫如深,胡爷爷笑而不语。

    “50个。”

    这边树下,一直沉默的孟柯开口说话,她大眼睛眨巴眨巴,说话一板一眼:“他骂你没脑子。”

    江陆坐在凉床上离她一人远,他看孟柯一脸无辜,有些意外,也乐了,低头露出一个和煦的笑,笑意逐渐扬到眉梢。

    套路成功的邵万里大笑出声,眼泪都快飙出来,换来余易泽怨念的白眼和中指。

    邵万里哼唧,光顾着讥讽就没走心:“人孟柯都这样了,脑子都比你好使。”

    话音才落,气氛倏然一冷。

    余易泽站起来,抬起一脚踹到他屁股:“你他妈不会说话别说话!”

    被这么一踹,邵万里也反应过来这话不妥,他转过半边身体看向孟柯,尴尬又慌乱地狂敲自己脑袋:“孟柯,对不起啊。”

    孟柯眼色无波地看他,脸色空白,眼下的睫毛阴影如墨晕染的痕迹。

    他自嘲地找补:“最近忙着学手语,说都不会话了。”

    “得了吧,就你还手语呢,不就校庆表演跳个感恩的心吗?”余易泽嘴角抽抽,没留情面地吐槽,“比划的跟苍蝇通了电一样,国防科技大还敢要你吗?”

    国防科技大是邵万里的梦想,被这么一说,他脸都绿了:“滚你大爷的。”

    胡爷爷的扇子继续摇啊摇,他摸了摸下巴感慨道:“年轻小伙子火力旺啊,屁股上能烙饼。有这拌嘴的劲儿,留着以后娶媳妇用多好。”

    余易泽:“娶媳妇儿有啥用啊!肥肉都不给吃!”

    扇子“呱”的掉地上。

    胡爷爷:“擦!”

    江陆用勺子拨两下碗里的中药,温度正好,他把药端给孟柯:“喝了。”

    中药的味道辛酸发苦,孟柯捧着碗小口小口往下灌,咽得很艰难。

    江陆坐着挺直腰背,从头顶树枝拽了几个枇杷,用手擦净上面的绒毛,拖在掌心递给孟柯。

    孟柯拿过来剥了,吃了,咬下去的第一口,她眉毛眼睛鼻子皱成一团:“酸。”

    江陆笑:“酸才有味儿。”

    ......

    黄昏时,夕曛烂漫。

    牵牛花在墙头开放,凉意从墙根慢慢渗透。枇杷树的影子映在雪白的墙壁,顶上的枝梢招摆,斑影盈盈,像水墨画。

    屋子大门敞开,里头开着炽亮的灯,流了半截光到院子里。

    晚饭江陆做的清淡,芦笋炒腊肉,青椒豆干,一碟糖醋萝卜干,也炖了红枣玉米排骨汤,红枣皮都剥干净,但孟柯也不爱吃排骨,全部夹到江陆碗里。

    跟之前她不爱吃的蛋黄一样,江陆没有拒绝地吃掉。

    两人安静吃完一顿饭,江陆洗碗,孟柯进浴室洗澡,换洗衣服和毛巾是前两天胡奶奶帮忙买的,江陆要给钱,胡奶奶推脱着没要。

    两边水声同时响起,淅淅沥沥,哗哗啦啦,在寂静中漾开夜晚的安宁。

    深夜,江陆学习完从房间出来时,发现楼梯的灯还开着。

    他以为是孟柯上楼忘了关,可刚走到开关旁边,就看见孟柯抱膝坐在台阶拐弯的地方,她侧头枕着胳膊发呆,和黑夜一样沉默。

    江陆查过一些资料,网上说双相病人抑郁期外表平静,实际内心痛苦如溺水,想浮起四肢不能动弹,想解脱意识却不甘,情绪的弦要断不断,只能硬逼自己无知无觉地活着。

    他把她从这种状态里叫出来:“孟柯。”

    孟柯抬起头,看见他如梦初醒般:“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江陆摇头,“睡不着吗?”

    孟柯小幅度地点点头。

    思索了片刻,江陆问她:“想去上网吗?我陪你打游戏。”

    “你不喜欢。”她几不可见地撇唇,顿了顿,孟柯补充:“你要是喜欢不会打那么菜。”

    江陆哑口无言。

    这话很直接,但确是事实。孟柯玩的那款游戏他不太会,又因为心里担着更重要的事,根本没用心想该怎么玩儿。

    他没有反驳,想了个别的法子:“那我把余易泽叫过来?”

    孟柯:“班长,除了足球你还喜欢干什么?”

    江陆想了下反问:“你想去木具厂吗?”

    -

    豆腐坊的夫妻早早地起了床,院子内搭起一个网兜架子,男人用力摇晃网兜挤掉里面豆浆渣的水,女人在旁边过滤稀释新的豆浆渣,二人虽然忙碌,脸上却都挂着幸福的微笑。

    江陆上门借了电动三轮车,并保证在他们早晨送货前还回来。

    星月在天,明河皎洁。

    江陆开着三轮车,从南显巷的岔路口骑出去,渐行渐远,驶入一条四处都是蝉鸣蛙叫的田间小路,坑洼里填满石子儿,三轮车开在上头时而摇晃。

    孟柯坐在宽大的车斗,她抬头望,道路两边的树木送入云端,树叶像一张巨大的网,把天空笼的严严实实,晦暗的万物,只剩下萧索的模糊轮廓。

    摇晃中过几个弯,坑洼少了,路况越来越平坦。

    江陆将三轮车开进一个大院子,“到了。”

    孟柯站在灯下观察四周,整个院子依山而建,灰砖砌起的院墙由外到内和山脚笼在一起,后边的山坡黑黢黢,层层叠叠的树木森林,像倒过来的深蓝天穹,厂房的灯是唯一的星点。

    厂房里没人,江陆带孟柯在里头逛了一圈,都是堆砌的木材和工具,还有些半成品的家具,许多都是孟柯都没见过的样式。

    他拍拍靠在墙角的两张折叠摇摇椅,是前几天他特意让小舅做的。

    江陆说:“这个比凉床舒服。”

    逛完里头,他带孟柯去后院转了一圈。

    穿过大片空地,满地都是大树的黑影,厚重的树叶盖住所有的光,许是因为江陆在自己前面,孟柯并没有感到害怕。

    脚步一拐,江陆停下来,他转身指着前头的树跟孟柯说:“黄花梨,我小舅年轻的时候栽了一院子,就活了这么一个。”

    那树三四米高,只有手腕粗细,树上稀拉缀着扁长的果实,看着发育不良似的,江陆摸一把树干,手心触感是一种粗糙的软,“还没成材呢。”

    孟柯走到树下,站在江陆身边狠狠吸了一口气,只闻到潮湿的土壤气息,夹着轻薄腥意的青草味。

    她拧眉:“黄花梨不应该很香吗?这个怎么闻不到。”

    江陆折下一截树枝,甩干露水递给孟柯:“你使劲闻闻。”

    孟柯将信半疑,她把树枝末端放到鼻尖嗅了嗅,果然,一股温淡的果甜香气盈入鼻腔,也像陈年的普洱茶,细闻之下,还有若即若离的辛辣。

    她满足地笑:“闻到了。”

    “揣兜里别让我小舅发现了。”江陆用眼神示意前头,他说:“回头我给你刻个簪子,绝对好看。”

    想起江陆家里那些木雕,孟柯相信又有点诧异:“你还会刻簪子?”

    江陆脑袋一偏看她,眼睛黑亮,口吻挺嚣张:“道爷什么不会?”

    两人眼神对上的一秒,周遭蓦然变得幽静。

    孟柯的心莫名一颤。

    心跳节奏顷刻间变乱,在隐秘中生长的不安愈发浓郁,令她感到一阵慌乱,带着对情绪失衡的怯懦。

    孟柯先别开视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江陆眼中的笑意褪去,略显沉重地叹了声气。

    两人出来时,原本空荡的门口多了一人,那人宽额长眼,嘴唇上两撇小胡子,蓬乱的长头发在风里乱舞,活像电影里的师爷,他坐在条凳上,正刨木头。

    江陆低头跟孟柯说:“我小舅。”

    明荆刚从家取完工具回来,早知道后院有人了,心里也知道是谁,就没打扰,他时不时抬起一头用一个眼睛瞄一瞄,再放下来摆正接着刨。

    江陆喊了声小舅,明荆头都没抬:“这么晚过来?”

    “带朋友过来看看,顺道拿椅子。”

    孟柯轻声叫“叔叔好”,然后她盯着明荆手里的刨子,好奇的眼睛一眨不眨。

    那木头已经被他刨到笔直光滑,见明荆没有停手的意思,她问:“这个都刨的这么齐了,怎么还要刨?”

    “那是你看着。”明荆哼笑,带着夜晚的凉,“我看这木头跟人一样,乍一看挺直溜,但是仔细一看,全是歪心眼子,还是得收拾啊。”

    明荆:“是不是啊大外甥?”

    江陆心虚地笑了下,他摸了摸鼻尖,没接这话。

    “他是不是要给你做个什么物件?”明荆掸掉身上的刨花,身子往孟柯那边歪了一下,微不可查地了搧下鼻翼,“我想想啊,这小子都不知道折腾我那树多少回了,回回也没见个真心意。”

    孟柯的身体往后缩了下,感觉口袋里的树枝长出倒刺,有些扎人。

    “你这就不地道了啊。”江陆心头不多的歉疚荡然无存,他看了眼孟柯,孟柯也正看着他,懵怔的样子快要信了。

    江陆赶紧认真说:“我虽然折你几回树枝,可从来没有跟别人来过。”

    明荆什么人,一眼看透江陆的小心思,但也没想着留面儿,“是吗?那来这几次我是不是跟你说,你小子心头得有个怕,遇事记得躲?”

    江陆混不吝地一昂下巴:“啊。”

    明荆拎起刚修的溜光水滑的木方,作势要揍他:“你小子再不滚我抽瘸你。”

    看着俩孩子消没在暗夜里的背影,明荆的喉间溢出一声狡黠的笑,面颊上的皱纹也显现几分快意。

    他伸直臂膀活动下身体,又继续刨那块木方,沙沙声响与风息纠缠,回荡在院子厂房,许久没有停歇。

    一朵接一朵的花,借着月光,散发焕然的生机。

    回去时,夜风逐渐大了。

    孟柯伏在两张折叠椅上,大脑茫然没有意识,直到她看见连畦的田野,才发现这不是来时的路。

    她回头要问时,江陆已经停好车,他嘴角扬起,下巴示意前头:“别看我,看那!”

    孟柯转头,广袤的旷原出现在她眼前,阔溪如缎,湍急而过,四处水霭弥漫,丝丝缕缕勾勒风的形状,灰茫茫的田埂长满一簇簇的芦苇花,风一吹,苇杆飒啦啦摇响,里头有微弱而嘈杂的鸟鸣。

    灌丛里流萤飞舞,像蓝色的灯火,沿着绿色的植物海洋,直流向远方,远处群山与星宇交界的地方,墨绿山林的深处,像童话故事里的乌托邦。

    她情不自禁跳下车,往长满野雏菊的坡下走了几步,闭上眼,双手迎风,感受大自然的美妙盎然。

    三轮车的光束撕裂黑暗,江陆双手抱臂,长腿交叠靠在三轮车边,唇边噙着愉悦的笑,注意力都在孟柯身上,歪着头看她。

    旷野与山峦,星空与三轮车,他和她。

    夏夜静宁,如水如幻。

    突然,一只小刺猬从灌丛中蹿出来,两眼幽绿,它看见庞然的人类一惊,“咕咚”一声跳进水里。

    孟柯被吓一激灵,江陆在后头安慰:“别怕,是白大仙。”

    孟柯问:“这是哪?”

    江陆说:“玉溪坡,我最喜欢的地方。”

    “小时候,这里路边会长覆盆子和刺苔,每次做完作业就跟余易泽往这跑,后来长大了,晚上拖着木头跟小舅回厂房,偶然发现夜里比白天更好看。”

    那时候,明荆还带他摸黑偷果园里的果子,俩人就坐在这坡上,明荆啃着在外衫上胡乱蹭过的苹果,神秘兮兮地跟他说这片土地之上的志怪奇谈,讲古寺书生狐媚子,跟他说苍宇之下的道陵之学,讲这波澜壮阔,到底不过沧海一粟。

    那些离奇而诡谲的传说故事,融进这处逶迤的风景画卷,画上尽是江陆的童年时光。

    “你看那边。”江陆的嗓音在黑夜里温沉,落到她心上很轻,“北斗七星。”

    孟柯看向南边的山头,七颗星星连成斗形,嵌在青蓝的穹顶,闪着宝石般的点点光泽。

    她指着斗柄的末端:“那颗叫什么?”

    江陆回答:“瑶光。”

    他在她身后,逐一为她讲述,每颗星宿都有特别的含义,都历经了从古至今的沧桑,在他缓而慢的话语中,孟柯发现,以前习以为常并不多看的景象,原来比想象中的要有意思。

    孟柯转过来,江陆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到姿态都清隽自在。

    看见她回头,他挑下眉,话没断:“所以古书上说,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斗柄西指,天下皆秋;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心理风暴无休止地刮旋,狂乱的尽头,是僻静岛,所有杂音顿时消散。孟柯在最宁静的地方,看到了一丝眷念。

    迎着江陆的目光,孟柯陡然感到耳后微微发热,她敛睫,话里听不出情绪:“那要是斗柄向下呢?”

    江陆:“那北斗就会掉下来,扎你脑袋上,只露个斗身在外面。”

    话音刚落,一只黄绿色的萤火虫悄然飞过来,飞到孟柯头顶上方,伴着晚风,萤火虫在她脑袋上翩翩起舞。

    江陆愣了愣,没忍住笑了出来。

    低磁的笑声没有逃过孟柯的耳朵,她问:“你笑什么?”

    江陆笑得更加欢畅:“我看见天枢了。”

    顺着他的视线,孟柯抬手挥了一把,萤火虫旋即飞向远处,小小的一个光点,隐没进无垠的田野里。

    孟柯问:“它要回去了吗?”

    江陆说:“是啊。天上也得值班。”

    回去的路上,三轮车颠簸晃悠,孟柯捏着那一小截黄花梨枝,靠着车斗,睡了很短很好的一觉。

    半眠半醒时,道路向后延伸,周围的萤火虫轻盈曼舞,她伸手想抓住人间的“星星”,掌心落空,接了一把江陆的影子,轻飘飘的。

    孟柯心里被这轻拨了下,起了涟漪。

    光在她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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