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陆在废弃的工业区找到孟柯时,她失去意识栽进他怀里,身上烫的像一只火炉。

    医生给她做了全面的检查,低血糖合并肠胃性感冒,引起了发热和昏迷,又给她缝合了手掌的割伤,让打完这两瓶点滴就可以出院。

    至于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淤斑伤痕,医生也给开了药。

    开药时医生按惯例询问既往病史,江陆犹豫了下没说双相,只说了抑郁症,医生神色见怪不怪,什么也没说开好单子递给江陆。

    江陆交钱取完药回来,孟柯还睡着,她嘴角青紫,憔悴病态的面容跟纸一样白,气若游丝到看不见身体起伏,让他恍惚觉得,也许就在下一秒,她就要碎了。

    急诊输液室聒噪喧闹,药水匀速往下滴落,江陆一直守在孟柯的床边。

    护士过来换药水,顺带问:“你跟病人什么关系啊?”

    江陆的视线没离开过孟柯:“同学。”

    “是看你两人年纪不大,才上高中吧?”

    “是。”

    护士撸起孟柯的袖子,看见她胳膊上被烟烫伤的痕迹,脸上露出一抹同情之色,耐不住咂舌叹道:“哎哟,作孽哟。”

    江陆望着孟柯手掌的白纱布,眸光深暗,低沉的气压一下子从身上散发出来。

    孟柯输完液后,江陆包了专车带她回东浔,一路上,她披着他的外套靠在座椅里,昏昏沉沉,睡睡醒醒。

    偶尔她睁开眼睛,迷昧的空间里,车内座椅和司机的阴影时浮时沉,孟柯感觉自己置身深冷黑暗的海底,光线影影绰绰,胡乱扑动的海草要将她缠绕吞没。

    她太害怕了,囫囵喊:“班长。”

    抱臂小憩的江陆立刻睁眼看过来,俯下半边身体,靠近温声:“怎么了?”

    江陆清润的嗓音似有驱散邪魔的力量,孟柯坐在他身边,觉得全世界都是黑色的,只有这里有一点亮。

    她被关在黑暗的地下室里整整一周,恐惧撕心裂肺,无助的余悸让她睡觉也深困梦魇,她一边做,一边醒,心力交瘁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唯独嘴里反复念叨着“班长”两个字,样子可怜兮兮的。

    江陆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小声回答,整理她滑下来的外套,隔半小时换一次她脑门上的退烧贴。

    他想起那通电话里孟柯悲恸到绝望的语气,想起她无故消失的几天,想起更之前她说,不想在家待着。

    看着伤痕累累的孟柯,江陆心里百感翻涌交杂,充盈着无尽的懊恼。

    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在向他求救。

    深夜,东浔镇,车向红人不在家,大门紧锁,邻居说她去城里的儿子家,归期不定。

    万里无云的天空,悬着一轮皓洁的圆月,轻薄的光辉洒在睦安巷的小路上,墙头的风车茉莉已经垂谢,花瓣散落,满地清白,藤枝在月下轻舞风的形状,整条巷子空静而幽远。

    江陆背起神志模糊的孟柯,一步一步的,慢慢往巷外走。

    装着药的塑料袋挂在江陆臂弯,地上的人影托起它摆荡的弧线,一摇一摆,翻起每个墙角细碎的光,照见了红砖,青苔,墙头白漆,和浓密的绿梢。

    瑟瑟低响唤起孟柯的分毫精力,她掀开眼皮,光晕越过江陆的衣领,白茫茫的,在她眼前浮游晃动。

    她的脸颊贴在江陆温热的背脊,半边脸凉,半边脸暖,矛盾的体温让人心安,她轻轻地呼吸,喊他:“班长。”

    江陆嗯了声,以为她还在说梦话。

    她惦记他的脚,怕压到他:“班长,你的脚疼不疼啊?”

    闻言,江陆愣了下,病成这副样子还知道关心别人,他想笑忽然又感到心酸,其实孟柯根本不重,相反,她更瘦了,江陆感觉身上的重量,轻的像是一朵月亮的光。

    他怕万一没扶稳,她就会陨落。

    末了,江陆笑了声,故意逗她:“有一点儿,所以你抓紧,让我省点力气。”

    孟柯缓缓提起一口气:“黑。”

    女孩子的气息像滚烫的水,浇在少年的脊背,没过他的心跳,翩翩然流进怡人的晚风。

    这句话江陆没有听清,他偏过头来问:“什么?”

    孟柯无意识地呢喃:“太黑了。”

    她又陷进那片密不容针的漆黑,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她在黑暗里奔走到筋疲力尽,可无论走到哪,都有无数只可怕的大手拽住她,将她拖回深渊,困住她,折磨她。

    江陆不知道这些,只以为孟柯在怕这里的黑。

    他稍一用力把孟柯往上拖了点,哄她说:“马上就出去了,出去就亮了。”

    路边小灯光芒蒙眬,宁谧抚过两人。

    他背着她,走过花墙,绕过拐角,依偎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留下了长巷和月光。

    ......

    江陆收拾二楼房间给孟柯,床上新换的凉席和枕头。

    回来后,她睡了整整一天,烧终于退下去,但精神每况愈下。

    小二楼的窗边能看见绵邈的山野和蓊郁的平原,南显巷的风灌进来,卷进床尾小风扇扇出来的风,空气里浅浅的甘醇酒气和清冽醋香,每个窗槅都浸透了人们的说笑声。

    孟柯背对窗外,闭着眼,身上盖着薄被,混混噩噩地从朝阳升起睡到黄昏落幕。

    江陆做好鸡蛋面,跟药和热水一起送上楼,孟柯一口不吃,他看着她把头闷在被子里,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睡觉,还是不愿醒。

    如此连着好几天,突然有天晚上,她说想出门,想去上网。

    江陆提前跟毛哥打好招呼,锁好门后带她走到网吧没人的角落,陪她打游戏,看着她手掌裹着纱布也能在键盘上游刃有余地操作,稍有不尽心意就退出重开。

    几局之后,孟柯转过来看静坐墙角的他,问,你想玩吗?

    江陆深看她几秒,打开电脑,随手注.册了账号,拿新手英雄陪着她一起玩。

    这种情况不过两天晚上,孟柯又回到最开始,江陆想带她去医院换药,她抗拒到浑身发抖直冒冷汗,他没有办法,把隔壁的中医胡爷爷请到家里。

    趁孟柯睡着,胡爷爷坐在床边给她号脉,他眉头深锁号了许久,最后把孟柯的袖子往上一卷,看见她手臂上的伤,他表情通透几分也沉重几分。

    他说这是心病,情志不舒,气机郁滞,跟身体没有关系,外人也没有办法,要看她自己能不能想通。

    话是这么说,但胡爷爷回去后,还是熬了几副中药送过来,叮嘱江陆兑水加热就行,并且一定要让孟柯按时按量吃。

    加上之前南陵开的那些药,乱七八糟的一堆,江陆给手机设了好几个闹钟,闹钟一响就上楼叫孟柯吃药。

    她听话喝完,双手抱着腿坐在床头,下巴抵在膝盖上兀自发呆。

    附近放暑假的小孩子,在巷子里嬉闹游戏,天真烂漫的笑声从巷子头扬传到巷子尾。

    屋子里死一般沉寂,她冷不丁说:“班长,你放心。”

    正收碗的江陆侧头,孟柯仰起脸看他,淡淡说:“就算想死我也不会在你家自杀,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江陆身影高大遮住窗外刺目的阳光,低头看了她好一会,什么也没说。

    他下楼,把碗洗干净放进柜橱,沉默地站着,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种疾病的痛苦。

    -

    余易泽听说江陆从北京回来,兴冲冲跑过来找他,他前脚刚进院子正准备喊,下一秒就被江陆捂住嘴巴,“唔唔唔”闻了一鼻子土腥气。

    江陆手里还拿着铲子,沉声说:“别喊。”

    余易泽狠狠点头,呼吸到新鲜空气后弯腰猛咳一阵,他站起来问江陆:“你干嘛呀?”

    声音大了点,江陆又是一瞪,余易泽立刻闭紧嘴巴,做个从左到右锁上拉链的动作。

    江陆把另一只铲子塞给他,说:“把那边花坛里土翻了。”

    “啥?”

    余易泽环视一眼江陆家的院子,遍地都是土渣,树下放着半兜花肥,几个花卉盆栽整齐摆在墙根,绿叶顶上的花还没开,花骨朵却各有不同,白的,粉的,淡蓝的,尖的,圆的,扁的。

    余易泽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惊呼:“你把大萝卜给——”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咔?!”

    江陆说是啊。

    浮云低垂,阳光明暗交替,照的江陆整个人阴恻恻,他语气森郁:“要不这花长这么好呢?你看多茁壮。”

    余易泽激动不已地跳起来:“卧槽那我得好好看看!”

    “你从那边过去。”江陆指着大理石桌,一本正经:“别踩着他的头。”

    余易泽“切”了声大步走向花坛另一侧,蹲下去开始铲土,他问:“怎么好好地想起要种花了?”

    说着,他从土里翻到半截桃子,扔到江陆脚边,“给,大萝卜的屁股。”

    江陆一脚踩在铁锹上,泥土被翻松,他弯下腰用手捏了把,不粘手,是可以移栽花木的土质。

    他说:“反正空着。”

    余易泽:“晚上看球去吗?”

    江陆:“不去。”

    “这都放假了,也该放松放松了。”

    他边说,边拿起手里铲子在花坛边“铛铛”敲两下,神情忿忿。

    江陆脸色瞬间黑了,再次强调:“小点声儿。”

    “为啥啊?”

    “家里有人。”

    余易泽竖起耳朵:“谁?”

    江陆:“孟柯。”

    这话传入余易泽耳中,犹如一道惊雷在他脑子里炸开,把他炸的七零八落。

    “你再说一遍?!”

    江陆语色平淡,耐心地跟他解释:“她生病了。”

    余易泽还石化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空气凝滞,一阵静默。

    在余易泽探究的目光下,江陆的面色划过不可言说的为难,孟柯究竟发生了什么江陆不得而知,所以只能半是猜测半是迟疑地说:“她家里人,好像对她不好。”

    余易泽往上指指:“楼上?”

    江陆低淡嗯了声。

    听完这话,余易泽想起以往的孟柯,不爱动,话不多,经常跟他们一起看球上网,可看起来总是不太开心,他都没见她笑过几次。

    人都有恻隐之心,这点余易泽能理解,他抬手想摸自己后脑勺,记起上面都是土,又放到身侧,来来回回的心里乱成一团。

    “我说道爷,你虽说是班长,我爹也让你多照顾她点,但你有没有觉得......”余易泽说不明白那种乱糟糟的感受,就是觉得江陆有点怪,“你管得有点儿多了?”

    他说:“她家里人对她不好你把人接回来,那以后呢?万一以后都对她不好,你也一直要管着吗?”

    江陆显然被问住。

    他没想那么多,对于孟柯,自始至终他都谨记着老余的话——在学校的时候,别让她出事。

    现在回想,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关心在心里生了根,就像学校后墙内的木香花,枝桠蓬勃恣意生长,横到高墙之外花冠摇颤,澄亮的明黄色映着太阳的光芒,向墙外的天空泼洒密密实实的春天。

    以后会如何江陆不知道,但就孟柯目前的状态而言,她身边需要一个人陪着。

    他得管她。

    没等江陆想好怎么回答,身后的屋门“吱呀”被人拉开,院子里两个人同时回头。

    孟柯的手还搭在两边门上,她微微抬起头,骄烈的阳光蜇进眼里,她随即偏开脑袋皱了皱眉,彻底适应之后才看向院子里的人,表情茫然且无措。

    余易泽打招呼的手顿在半空,才喊了“孟天”两个字,剩下的声音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孟柯孤虚枯瘦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

    这哪是天仙啊,怕不是再少吃两顿饭,真的要上天成仙了。

    他收起神情里的震惊,努力让自己正常说话:“孟天仙,早啊。”

    孟柯盯着余易泽的脸看,直到把余易泽看的有些发懵,才听见她的回应:“早。”

    太久没有说话,她声音干到发涩,以及她缓慢到近乎迟钝的反应,余易泽大概懂了所谓生病的另外一层意思,他转过来看江陆,心里不是滋味。

    江陆站在枇杷树下,阳光穿过树叶缝隙落在他身上,一蓬蓬的凉风栽进小院,栽到他肩膀,拨弄他身上的斑驳碎影,清光如星芒,却都不及此刻他瞳眸里的欣悦,明亮澄净,静静悄悄。

    不同于余易泽,他看见的,是一点点好起来的孟柯。

    江陆扬唇冲她笑了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风把他的声音送过去,送给她。

    “早上好,孟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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