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五月,继母董彦纯生下孟桁的第六个月,孟柯的父亲孟庆和生意失败,又因她与董彦纯关系针锋相对,孟庆和在独自出国前,将她被送回东浔老家。

    转学手续办得很快,孟柯从得知消息到站到新学校教室,前后不过两天时间。

    三班班主任余路平,人送外号老余,他站在孟柯身边,向班上同学介绍:“这是咱们班新来的转学生,刚从南陵来东浔,以后大家要多多照顾新同学。”

    几个男生神情新奇,昂着脖子起哄:“老余,新同学叫什么啊?”

    老余朝那几人瞪一眼,转而抬手想拍拍孟柯的肩膀,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收回,小心翼翼地轻声询问:“跟大家介绍下自己?”

    孟柯身着白色连衣裙,长发绑成马尾,她肤色白皙,明眸青黛,静静站在黑板前,素净的像是一幅清淡的水墨画。

    脸长的跟天仙似的,但是孟柯表情茫然甚至有些麻木,也不愿意多说:“我叫孟柯。”

    说完这句,大家都在等她后面的话,但接下去的只是一阵无言的沉默,孟柯站在讲台上,面对大家审视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太大反应,眼神也呆板。

    老余咳嗽几声打破尴尬,指着靠墙的那两个空位说:“你就坐那吧。”

    孟柯无视众人打量而好奇的眼神,径直走向那个座位。

    倒数第二排靠墙的位置,最后一排还有两个男生,一个咧着嘴笑在跟她招手,另一个趴桌上睡觉,黑色短发修剪的整齐利落,头顶上一个不明显的发旋。

    孟柯坐到睡觉男生前面的座位。

    教室里还有几个男生频频回头,被老余呵斥:“马上就高二了,还不把心思放课堂上!不想考大学了?”

    学生们不情不愿的打开书本,开始听课。

    语文课枯燥而无味,下课时,学生们都松了一口气。

    老余夹着书本走出教室,脚步刚踏出去他又折身回来,朝教室后头喊:“江陆过来下。”

    接着,孟柯听见左后方的男生说话:“道爷,叫你呢!”

    “来了。”睡了一节课还困倦的声音。

    那人站起来路过身边时,孟柯用余光瞥了眼,眼睛内双,高鼻梁,薄唇,皮肤冷白。

    他个子很高,白色夏季校服面料轻薄,隐约可见少年肩胛的轮廓,背脊清瘦却身姿挺拔,有风路过他的肩膀,吹动盛夏的少年气。

    那人走后,有人拍了拍孟柯的肩膀,孟柯回头,是刚才招手的那个男生,一笑起来就露出虎牙:“我叫余易泽。”

    孟柯很礼貌:“你好。”

    相较于孟柯的冷淡,余易泽满满的热情:“你要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或者找刚刚那个,咱们班班长。”

    孟柯低声说了声谢谢,然后无话。

    余易泽无奈地耸下肩膀,抱起足球跟其他人勾肩搭背地出去了。

    办公室里,老余看着江陆胳膊上的印记,皱眉问:“又在我课上睡觉?你那作文写的还能看吗?”

    江陆站在那,松漫又随性,笑了下转移话题:“您找我啥事儿啊?”

    语罢,老余满面愁容地看着他:“新来那姑娘脑子有点毛病,万一她学习上有什么困难,你作为班长要多帮助着点。”

    江陆抬眼:“什么毛病?”

    “早上送她过来的家里人说的,因为她外公的死受了点刺激,说跟人沟通的时候有那个什么障碍......”老余摆摆手,说道:“校外那些闲事咱管不着,但在学校的时候你看着点别让她出事,不过千万别耽误自己学习啊。”

    东浔作为边缘的落后城镇,无论是教育还是经济水平,比起南陵市是云泥之别,在这里,人们还并不能正视精神类的疾病。

    所以说起孟柯的问题,老余只用一句脑子有病简单带过。

    江陆笑:“那您把她送到别的班呗。”

    老余眉毛竖起,沉声说:“能送走我还来找你?”

    他本来不想接手这个麻烦,但校长说其他班学生已经满额,只能送进三班,实际上是其他老师都不想要这个问题学生,而老余人又最老实,校长专挑软柿子捏。

    说完孟柯,老余问江陆:“分科表填好了吗?”

    江陆嗯了声:“理科。”

    老余立刻笑出来,这是最好的选择。

    江陆家和老余家以前是邻居,老余算是看着他长大,这孩子打小就聪明,所以哪怕他的语文成绩一塌糊涂,那也是他老余的得意弟子,是三班的门面,是老余带过的学生里,几十年难得一遇的A大苗子。

    去年九月他刚入学,便以高一新生的身份获得省化学竞赛一等奖,不仅是东浔中学建校以来唯一一个闯进省赛的学生,更是一举打破省赛记录,吸引了不少外校老师的目光。

    所以每回月考总结大会,其他老师提起江陆都赞不绝口,老余那脸上的光亮的都扎人眼。

    不少老师都嫉妒,这么一个天才怎么就被分到老余班上了。

    但正所谓有失必有得。老余桃李满天下,家里结苦瓜。

    江陆在外头给老余赚多少脸面,余易泽转头就能给他丢个精光。江陆是语文偏科,而余易泽每门学科都烂的很雨露均沾。

    老余想骂江陆,得看其他老师的面子,其他老师要骂余易泽,不用给老余面子。

    为此老余不仅送他上各式各样的辅导班,甚至把他安排坐在江陆旁边,余易泽依旧成绩垫底,气的老余破口大骂:“钱砸水里我能听个响,砸你身上你他妈连个屁都不放。”

    几经折腾,老余索性放弃,只要他考个大学就行。

    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老余还是嘱咐江陆:“有空也给余易泽补补课。”

    江陆能应则应:“行。”

    ......

    江陆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在走廊上遇见刚领完新校服的孟柯,走在中间被阳光斜下一道分界线,孟柯站在阴影里,江陆站在光亮的地方。

    两人无声对视一眼,孟柯先收回目光,抱着衣服默不作声走回教室,江陆后一步进去。

    今天是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教室里其他人去了操场,孟柯闷头坐在座位上翻书,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江陆在后排找东西的声响,夹杂着纸张的摩擦声。

    江陆抬起头,看见一片阳光落到孟柯的后脑,头绳上的星星发出细碎而闪耀的光芒。

    他戴好护腕,主动跟前头的人说话:“你好,我叫江陆。”

    空气静默了几秒,孟柯确认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后,回过头说:“我叫孟柯。”

    江陆问:“孟轲的轲?”

    孟柯轻轻摇头,想了下跟他解释:“柯南的柯。”

    江陆又问:“不去上体育课?”

    孟柯:“我膝盖有伤,今天请假了。”

    江陆点点头:“行,那我先走了。”

    说完,江陆去拉教室后门,吃了劲的门框被拉开的瞬间磕到桌角,紧接着,一声清脆的玻璃摔裂声。

    江陆低头看向声音来源,地上一滩混着玻璃碎片的深蓝墨水,视线往上,孟柯的白裙子被溅了一大片墨点,几滴墨珠顺着她的脚踝缓缓滑落。

    -

    孟柯换上新校服从洗手间出来,江陆正靠在拐角的墙边等她。

    看见人出来,江陆站直身体,满脸愧疚地道歉:“那个,不好意思啊。”

    “没关系。”孟柯抱着那条脏裙子,有些警惕地避开江陆,然后头也不抬地从他面前走过。

    江陆跟上去:“要不你把裙子送去干洗,钱我出。”

    “我说了不用!”

    孟柯突然爆发,她看向江陆的眼神凝满愤郁和厌恶,侧身站立浑身写满抗拒,江陆停在她离她半米的位置,被这反应打得措手不及,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而孟柯花了不到两秒让自己恢复如常,她吸了口气,说:“一条裙子而已,你去上课吧。”

    “我——”

    江陆还想说什么,另一头的男老师朝他招招手:“江陆,你过来下。”

    走前,江陆深看她一眼,还是说:“你先去教室,等我回来找你。”

    孟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周围是其他教室的讲课声,还有学生忽大忽小的朗读声,她垂下头,看向自己脚尖上的墨点。

    置身完全陌生的环境,孟柯紧张又怅然,感觉自己大脑中有一片虚浮的空白。

    看不到尽头的空白。

    -

    江陆再回到教室时,已经过了放学时间。

    余易泽坐在座位上玩游戏,余光瞥见江陆进来,眼睛盯着屏幕问:“干嘛去了?”

    江陆扫了眼前面空无一人的座位,地上已经被清理干净了,他边收东西边回答:“实验班朱老师找我说夏令营的事儿。”

    余易泽:“定了?”

    江陆漫不经心的嗯了声。

    “行!还得是我道爷!”余易泽笑,“那你啥时候去北京?”

    “考完期末吧。”江陆将书包挎到左肩,皱着眉踹了下余易泽的板凳腿:“别玩儿了,赶紧回家做作业去。”

    余易泽拎起书包追上江陆,捧着手机舍不得撒手:“你等等我!”

    两人在停车棚告别,约好周末去网吧看球。

    江陆推着自行车从棚里走出来,正想着去北京的事情,路过垃圾桶时他脚步一顿。

    他站在原地,看向搭在垃圾桶边缘的那条白裙子。

    沾染着墨汁的裙摆垂在半空中,被风掀起来又恹恹地落回去,像被人残忍折断翅膀后在静静等待死亡的白蝴蝶。

    ......

    孟柯推开院门,院门发出滞闷而沉重的声响,诉说了这座老房子久经岁月的沧桑。

    正弯腰在院子里翻晒豇豆的老人回头,对孟柯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回来啦。”

    孟柯叫了声姨婆好,然后径直走向院子东南角的房间。

    老太太叫车向红,是孟柯奶奶的远方表亲,如果不是这次她被送回东浔,这边又没什么别的亲戚,孟柯估计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姨婆。

    车向红自然对孟柯也没什么感情,不过是拿了孟庆和的钱办事,在这段时间里,帮忙照顾下人生地不熟的孟柯。

    许久没有住人的房间,空气里都是浓浓的灰尘味,灌进鼻腔里,又厚又潮。

    孟柯放下书包坐到书桌边,怔愣看向地上几个大小不一的箱子,其中一个被摊开,半边箱子里堆着衣服,充电线,另外半边被瓶罐盒子塞满。

    有抹膝盖的,有镇痛的,大部分都是精神疾病的药物。

    情绪来的迅速又猛烈,孟柯想起那条脏了的白裙子,裙子上的墨点像是无数只触手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把她试图抗争的意识死死摁在地上。

    眼前骤然出现一片猩红的血泊,她抄起手边的水杯扔到对面墙上,淌出满墙狰狞的水痕。

    孟柯盯着那滩水失神许久,直到手脚冰凉,她才渐渐从这波情绪里活过来。

    下一秒她快速站起来,动作近乎粗暴地拉开书包拉链,看也没看地从箱子里捡了几盒药扔进去,然后“哐的一下推开房门。

    在车向红惊讶而不解的眼光中,孟柯拎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冲出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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