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谢琢的回答,李忱并不感到诧异,阿器他,向来如此。
从小到大,一切皆以她的心意为重。无论她要做什么事,无论她发多大的脾气,阿器永远都只会笑着回答她: “好啊。”
即便如此,即便知晓,李忱心中还是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感动,这是她的阿器啊,是自她六岁丧母后便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啊。
他知她不过是因母亲早故性情变得阴沉偏执了些,故意说些混账话,做些糊涂事,既要旁人关注,又要旁人厌恶,但绝不会去做真正为非作歹之事,所以如此顺从,如此放纵。
可那时候,她,恨极了这样。恨极了谢琢的云淡风轻,恨极了他对自己的了如指掌。
所以她存着恶念,故意接近他,想要用外露的獠牙彻底撕碎这个光风霁月,意气风发的谢世子,教他堕落,引他沉沦,然后同自己一样,蛰伏于深渊之中,伤痕累累,百孔千疮。
可谢琢毫不在意这些,他只会笑着低唤她的名字,任她撕咬,由她折磨,然后敞开胸膛,将自己的心挖出来供李忱查看玩弄。
看他的情深意重,看他的忠贞不渝。
谢琢,人如其名。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是他让自己摆脱了母亲去世的阴霾,是他将自己从黑暗中拉出来。
所以,她知道他,知道他不负国、不负家、不负天下人的丹心赤忱,也知道这样的谢琢是绝不可能放任不义之事发生而袖手旁观的。
因此——
李忱松开手,离开谢琢的怀抱。
然后转身望向那冉冉升起的旭日。
阳光透过海棠花的缝隙照映在她脸上,斑驳起伏,明暗不定。
她沉了沉语气,严肃地说: “阿器,我问你,若有一人仗着权势无恶不作,欺男霸女、鱼肉百姓,你说,此人该不该杀?”
谢琢皱了皱眉,他虽不知李忱说的是谁,但一向秉持的信念让他听见这人的罪状后便毫无犹疑地骂出了口: “自然该杀,不但该杀,按我朝律令……”
说到这,谢琢忽然停了下来。
他知道李忱今日为何求他了。
李忱见谢琢停了下来,轻瞥他一眼,大笑了起来: “按本朝律令,不但该凌迟处死,还要株连九族对吧。”
“阿器,你不敢说,因为你虽然不知道此人是谁,但你已经猜到了,本宫亦在这九族之列。”
李忱凑上前,盯着谢琢的眼睛说道。
这人的睫毛可真长啊,李忱不由自主地想道。
见李忱靠得越来越近,谢琢的耳根倏地泛红,心也怦怦直跳,他慌忙地偏开头,掩饰性地退了半步。
待冷静下来后,谢琢曲手作揖,向李忱行了个大礼,然后微微笑了笑,眼神坚定地对她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纵是皇亲国戚,犯了法,也得按照律法严惩不贷!”
“是极是极,阿器,你说得对极了!”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少年意气,最为可贵。
所以,阿器,谢谢你,谢谢你初心不改,谢谢你矢志不渝,谢谢你成为了谢琢,成为了我身边的人。
所以纵使你我之志在将来注定分道扬镳,纵使你绝不会成为淮阳公主李忱的同行,她也一定会压制住自己内心如野兽般想要吞噬你的欲望,压制住想要让你成为自己同类的欲望。
阿器,去吧,飞吧,不要被任何人束缚,做一个为国为民的谢琢,做一个你想成为的谢琢。
而我,也会朝着我的道走。注定孤独,注定白骨横生,但也注定,千古留名。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只盼来日你我再见,不必兵刃相见,也不会后悔这些日的陪伴。
此时的谢琢并不知晓李忱内心的想法,他只是满是笑意地望向她,眼中的温柔止不住地溢出。
志同道合,心心相印。他多幸福,最好的知己,最爱的爱人。这个人如今只是陪在他身边,就教他充满了无穷的斗志,哪怕是千军万马呢,他如今也毫无畏惧: “你已有了法子,是么?”
“是,不过我要你先去探一探梁王府,确保她们的安危。”
“梁王?”谢琢惊呼出声。
谢琢怎么也想不到会是梁王。他刚正不阿,治下有方,眼中揉不得半点沙子,是出了名的贤王。更是在先帝朝时几次率兵出征北漠,为大孟立下了汗马功劳。
李忱冷哼一声,她对这些同宗的叔伯兄弟们并无一分好感: “曾经于国有功如今便是好的了么?纵容亲子作奸犯科,残害百姓,我便不信这王府后院平白无故多了十几具尸体他李燎这个戎马半生的人半点都察觉不出来。”
谢琢感受到李忱话中的嘲讽与愤怒,连忙开口: “阿忱,你先冷静下来,莫要气坏了身子。我并无为梁王爷推脱之意,只是有些感叹罢了。”
“岁月变迁,人心易变,当年那个纵横裨阖,挥斥方遒的梁王如今也不知变成如何模样了?”
谢琢叹了口气,见李忱狠狠瞪了他一眼,也不生气,回以一笑继续道: “不过,若是他如今当真做出了如斯恶事,我谢琢便是拼上这条命也要让他认罪伏法。”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李忱知道,谢琢绝非口出诳言。
十五岁那年,他便因为帮了一个乞丐上告自己堂叔差点被宁国公府除了族谱,赶出门去。后来还是谢伯母去求自己姑母,也就是当时尚在的太后出面施压才挽回了此事。
但时至今日,谢琢与他父兄们的关系仍算不得和睦。
“不过你所说的法子是何法子?梁王毕竟是陛下的亲弟弟,若有万一,怕是成不了事。你我倒是尚有陛下和宁国公府做依仗,可那些被囚禁在梁王府的人们下场恐怕不会好看。”
想到那些无辜女子的安危,谢琢又有些担忧地开口询问。
李忱自信一笑: “放心,我自是筹划好的,我绝不会让她们任何一人有事。然后么……”
李忱话音一转,扬起一个明媚的笑来: “我要审他,公公正正地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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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决定完后,李忱便盘膝坐在树下休息,望着身旁的侧脸微微出神。
虽说安排好了逢芝她们的事情,可还有一事,她还未同谢琢言明——
他们二人的婚事。
虽说她已同孟成帝协商好了,但毕竟事关他们二人,谢琢也理应知情。
李忱犹疑着,可到底还是开了口: “阿器,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事要向你说明。”
“你我之婚事,近几年应是断无可能的。”
谢琢甫一听到这话,心便猛地一沉。是父亲还在记恨于我?还是陛下觉得我非是阿忱良配?不过也是,古来征战又有几人回还,他又怎么舍得阿忱为他伤心呢?
可当他看见李忱脸上满是歉意的神情时,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是你的主意,是吗?”
李忱摇了摇头: “如今局势紧张,依你我之身份,父皇断不可能同意我们的婚事。不过……”
她顿了顿,又微微侧过脸,轻轻地说: “我确有此意。”
谢琢沉默了许久。
李忱久违地感到心慌,谢琢的坚定让她从未有过此刻这般即将失去他的感觉。
可她,早便做好了打算不是吗。皇权帝位,孤家寡人,这些本就是注定的。
她有些痛苦地低下头去,准备接受谢琢最后的锥心之语时,却听见了——
“阿忱,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也不知道你将来有什么盘算。但,谢琢的眼睛没有瞎,心也没有盲。我知道,你爱我,而我,也同样爱着你。所以成不成婚,何时成婚又有什么打紧的呢?”
李忱喜极而泣,又不愿承认自己的失态,强忍着眼泪低声骂道: “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谁说过爱你啦!”
谢琢见她窘态,也不戳穿,开怀大笑道: “不是么?那便当我自作多情吧。”
随后又走上前掏出怀中丝巾温柔地为李忱擦去眼角处的泪痕: “阿忱,其实,我亦有话想同你说。”
“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你有你的志向,我亦有我的志向。你我如今既无婚事束缚,若有朝一日,我战死沙场,你当不必为我伤怀。”
谢琢刚刚说完,李忱便呵呵一声: “说完了吗?”
谢琢瞧她一眼,又嬉笑着说: “还没有呢。虽说让你不用为我伤怀,但怎么着每年也得想我一次才行吧。不行,一次太少了,但也不用太多了,每年三次就差不多了。”
谢琢扳着手指斤斤计较着。
李忱冷着脸踢他一脚: “你想的倒是美,你若死了,不消二日,我绝对大办三日宴席庆祝,然后再找十个八个年轻俊俏的面首来伺候,哪还记得着一个死人。不仅不记得,我还要每日带着新宠在你的坟墓旁吹唢鼔笙,叫你死后也不得安宁。”
谢琢知她说的是气话,也假装生气同她打趣道: “好啊,你这个厉妇,那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最好不放过,李忱在心里默念着。
面上却不苟言笑,一脸认真地同谢琢说: “阿器,不要死”。
“决不会。”
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