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苏京醒来,发现芝芝正倒在床沿上,呼呼大睡,而自己则趴在乱糟糟的床尾,连穿回来的外套都忘了脱。
不难想象,昨晚是多么糟糕的一夜。
她先下床去厕所洗漱。
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没走两步就抓不住平衡,双腿重得跟灌了铅似的。
好不容易走到洗漱台前,她先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瘦削的脸颊在几缕乱发的勾勒下,显得陈旧而苍白。而那两团乌漆漆的眼圈,简直像两只饥渴的幽灵,飞了一夜,又累又饿,就俯身在枯竭的水井边缘。
她呆呆地对镜眨了眨眼睛,确定还能够控制自己,这才伸手拧开水龙头,放出一股哗哗的水柱。
当她捧着冷水往脸上浇时,芝芝在外面拖着宿醉的长音,喊道:“京京——”
“啊?”苏京从挂钩上扯下毛巾,在脸上胡乱一擦。
芝芝大声问她:“你要去上班吗?”
她说:“废话!”
“那我呢?”
苏京无语。
一颗水珠从额角沿鬓角滑落下来。
心里也明白,总把她禁锢在这个地方,不让她和外界联系,始终也不是长久之计。
与其做一些无用的挣扎,倒不如选择再信她一次。
拿出手机交还给她时,苏京一脸严肃地问道:“你还会回去找他吗?”
芝芝不好意思地笑笑,没答。
过了好一会儿,见苏京依然在等,方才闪烁其词道:“该做的了断是不应省略的。”
苏京听完,自知多说无益,也就回过头搓起了毛巾,再也不发一言。
既然已经决定要相信,那么就只需给足她时间,而无需另寻担忧。
时值深秋,上班路上的晨风更凉了。街边的植物虽都还是绿色,却因那些被脚步扬起的干燥的尘埃,显得萧瑟萎顿了不少。
苏京穿一件长长的墨绿色风衣,披着卷曲的头发,手捧一杯温热的咖啡,走进了圣约翰门诊大楼。
下了电梯,在楼道上碰见王灿,在啃汉堡,她略带敷衍地问了声早。
王灿则一边大嚼一边说:“你去过南旺岛吗?”
苏京不解地“嗯”了一声。
王灿走到苏京面前,表情郁闷地抱怨道:“我刚听护士长说,咱们医院要组一支医疗小队,去南旺岛上一个什么渔村做义诊呢!你说好不好笑?”
“……”苏京为掩饰内心的慌乱,只好大口喝起了咖啡。
王灿接着说:“别的医院也就算了,圣约翰可一向是以价格作为无形的门槛,才筛选出一批稳定的受众,现在却突然要去渔村做义诊,给村民免费看病,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呢?”
苏京听完心下了然,但也无法跟王灿分享。
就在这时,唐教授在走廊尽头,他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向苏京招手道:“苏医生,你过来一下。”
苏京赶紧抽身前往。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家就是在南旺岛上的那个渔村吧?”唐教授坐在苏京对面,中间隔着张又大又整洁的办公桌。
对于教授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苏京并未觉得意外。
毕竟她和思年的关系,瞒谁也不会瞒过他去的。
于是她便大方承认道:“是的,教授,我是土生土长的渔村人。”
唐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明天早上九点,我们医院的医疗小队要出发去渔村做一天义诊,咱们科室就派你去,有问题吗?”
苏京原想说没问题的,可又被一个突然的念头给绊住了。
“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抽空回渔村散散心吗?”她想起他昨晚那随便的提议,头皮一阵发麻,心里也忍不住搡出一句,“盛思年,可真有你的!”
“苏医生?”唐教授弱弱地叫了她一声。
“啊?”苏京回过神来。
唐教授说:“你对这个安排还有什么问题吗?”
苏京立马回道:“没……没有。”
“那好,今晚就好好准备一下,明早准时跟车出发。”教授说完便打开电脑,开始要处理那一兜子杂事。
“教授……”
“嗯?”唐教授双眼紧盯着屏幕。
苏京见状稍有踟蹰,接着又振作起来说道:“我其实还有一个问题,但不知能不能问。”
“但问无妨嘛。”
苏京笑嘻嘻地,以开玩笑的口吻问道:“我就想知道,这次义诊的地点,是谁选出来的?”
从唐教授办公室出来以后,苏京心情很不平静。说不出究竟是惊喜,还是仅仅是惊吓过度。
她也着实没有想到,盛思年竟会以这种方式,兑现他自己对她的承诺。
那天早上,苏京穿着白大褂,和几名医务人员一起,坐在体检车上,从圣约翰气派的大门驶出,向偏远的南旺岛渔村驶去。
那一路上,苏京十分雀跃,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是耳朵里塞着耳机,让那些掀翻天灵盖的音乐,一次次与她的心跳连接,产生强烈却隐秘的共振。
出诊车开进渔村后,就停在村中心那一棵龙眼树下,村民们大概有接到通知,所以早早就等在那里,已将看诊的桌椅摆好,只等着医生们一一落座。
苏京率先走了过去,正要拉出椅子坐下,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斜前方不远处唤道:“京京!”
苏京抬头循声一望。
就望见王阿婆眉开眼笑地,从长长的队伍里探出头来,又是挥手,又是点头,激动得像个孩子一样。
苏京转过身绕开了桌子,径直冲到阿婆面前,一边亲热地叫着阿婆,一边与阿婆开心地拥抱。
“他们说今天有医生来义诊,我一猜就有你!”阿婆兴高采烈地说。
苏京则眯着眼打量起阿婆。
见她气色十分不错,声音听上去也中气十足,于是才安心地与她寒暄:“最近有在按时吃药吗?”
阿婆大声回道:“那当然咯!不信你可以问问思年。”
苏京一愣,像是没怎么听清似的,俯下身凑近阿婆问道:“您说我可以问谁?”
“思年啊!”阿婆也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上次还是你把他带回来的,你都忘了?”
“没啊……当然没忘。”苏京匆匆地摇了摇头,好像要甩开那多余的感动,以防失去理智。
然后她又向阿婆问道:“后面他还来看过您吗?”
阿婆乐呵呵地说:“来!常来!就前几天,还给我拿了一堆东西呢,说是从美国带回来的,吃了对身体很好。”
“……”苏京不知该如何往下接。
阿婆便自顾自地说道:“思年这孩子还真是细心,我听隔壁你张阿爷讲,他最近在村儿里看地方呢,说是在张罗开诊所的事。”
“啊……”苏京深深地吸了口气。
“苏医生——”有人在身后大声呼唤。
苏京随即定了定神,回头跟叫她的同事示意。
接着对阿婆说:“那我先去忙了。”
阿婆一脸欣慰地点头道:“去吧,去忙,大家都还在等着你呢!”
那一天来龙眼树下看诊的村民,几乎都是年过六十的老人,最大的已经九十有三。
这便是偏远村庄的现状,年轻人都外出谋生去了,剩下老人留守在原地,或生病,或死亡,都成了顺其自然的事情。
圣约翰的医生们都训练有素,问诊过程非常流畅,效率极高,从中午十一点到下午五点,就已经看完了所有就诊者。
苏京起身活动筋骨,路过抽血的小护士身后,见她正在拿头画圈,想必肩颈酸疼,于是上前就帮她按摩。
小护士吓得回头一看,发现是她,就立马坦然地享受起来,还说:“苏医生手法真熟练啊!平时肯定没少给男朋友按吧?”
苏京笑着反问:“怎么?就不能是男朋友给我按吗?”
小护士咯咯笑不再说话,苏京便默默扬起下巴,举目向渔村的最远处望去。
深秋之后,除了气温有明显变化,白昼也日日都在变短。现在还不到六点,夜幕便已被高举了起来,摆出要遮天蔽日的势头。
就在这时,只见王阿婆正挎着一篮子新鲜的红龙果,在出诊车前面跑来跑去。
逮着穿白大褂的就给一个出去,有时还硬要多塞两个。
苏京冲上去抢过篮子,对阿婆笑道:“您把这任务就交给我吧!”
阿婆也笑着说:“你帮我发呀!”
“不用这么麻烦,”苏京顽皮地皱了皱鼻子,“待会儿我上车就放他们包儿里,看他们吃不吃!”
“你这孩子!”阿婆没辙却又宠溺地说。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透了。
海浪声像是从天外传来。
苏京把头斜靠在车窗上,想了好久,终于还是拿出了手机,拨通了盛思年的电话。
没有为什么。
嘟声响了几次之后,她又突然感到后悔,正欲挂断,那边却突然传来了应答。
“喂。”是个甜美清脆的女声。
苏京看了眼屏幕上的名字,确定没有拨错,于是强装镇定地回道:“喂,请问这是盛先生的手机吗?”
那边又说:“是啊,他现在没空,请问你哪位?”
她只好试探着反问:“你是……他的秘书吗?”
那边笑道:“当然不是,我是林葭儿。”
“……”
苏京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