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苏京和阿婆一起，在堂屋守了阿公一夜。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苏京出去洗了把冷水脸。
洗完站在院门外边，举目眺望着遥远的天际线，经过一夜的暴雨冲刷，此刻是那么清晰分明。
接下来要做的事还很多，今天肯定是回不去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进医院app，填好了自己的请假申请，按下发送键，就算是办好这件事了。
然后又折身回到堂屋。
阿婆此刻已平静不少，大概是眼泪都流干了。
她的一双在外打工的儿子，也都连夜赶了回来。现在他们正围在一起，在灵前默默地叠着纸钱。
等到天一大亮就出殡。
苏京不愿过去打扰，就独自抱膝坐在角落。
她那双依然红肿的眼睛，在满屋青烟的刺激之下，已经失去了痛的感觉。
每眨一下，就会有珍珠般的眼泪，串成串似地砸到地上。
就在她拿纸擦脸的时候，突然用余光瞧见，一个似乎很眼熟的身影，抬腿从门外迈了进来。
等到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人竟是苏勇。
只见他披一件黑色雨衣，脚上趿着双人字拖鞋，整个人就像是喝醉了似的，摇晃晃走到阿婆面前。
然后埋头喃喃自语道：“大叔走得好急……”
阿婆抹泪站起身来，手牵着苏勇走到灵前。
她说：“也跟你大叔道个别吧。”
苏勇一下子就跪在蒲团上。
边磕头边说：“大叔走好……大叔走好……”
在远处看着这一幕的苏京，断没有想到，一向冷血自私的苏勇，竟还会赶来悼念阿公。
她很意外，但她却依然待着不动，没有起身靠近苏勇的打算。
但是苏勇却向她走来。
他走来站在她的面前，挡住了从门外射来的晨光。
然后冲她咧嘴一笑：“我一猜你就准在这里。”
“找我有事吗？”苏京面无表情地问道。
“没事就不能看看你了？”苏勇一脸狡黠地笑道，“既然都已经回村儿来了，不回趟家又算怎么回事呢？”
“回家？这里不就是我的家吗？”
“你……”
“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苏京漠然地把脸一撇，不愿再多看苏勇一眼。
苏勇沉默片刻之后，终于低下头舔着脸问道：“你那里现在能拿出多少？”
“什么多少？”苏京目瞪口呆地问道。
“钱啊！他妈的！昨晚打牌手气不好，没摸几圈就输了八千多！”苏勇恶狠狠地说道，“偏生那三个都是狠人，非要逼我回家拿钱，如果今早不凑齐补上，就把我扔进海里喂鱼！”
说到这里，他见苏京还没有反应，于是又立马加了一句：“再怎么说我也是是你亲爹，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苏京听完粲然一笑，问道：“谁说我不能的？”
苏勇着急地蹲下身去，忧心忡忡地平视着苏京，等了好一会儿，又才语速飞快地说道：“你只救我这一回，就这一回，以后我们再无瓜葛，你可以当我已经死了。”
苏京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鄙视着苏勇。
她正预备顺着他的话，说出“你死活都与我无关”。
可当她目光不经意一扫，就望见守在不远处的阿婆，正伸长了脖子，一脸忧虑地望着这边。
苏京的心一下就软了。
为了不叫阿婆担心，更为了让苏勇立马滚蛋，她把手伸进斜挎包里，摸出皮夹，又从皮夹里掏出一叠钱。
苏勇厚着脸伸手去接，苏京却直接扔到地上。
然后苏勇也没说什么，佝着腰张张地捡了起来。
数了数，只有多的，于是心满意足地起身，对苏京扬了扬下巴，“你慢慢当你的孝子贤孙吧，我就不打扰了。”
苏勇走后，苏京非但没愤怒或伤心，反而更像是脱胎换骨一般，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也可以说，他的每一次践踏与摧毁，仿佛是强心针，剂剂都打在她心上的要害。
久而久之，她开始尝到了绝望的甜头。
送阿公入土为安之后，苏京先陪阿婆回家。
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好酒好菜，她却只匆匆扒了两口，就说自己有急事要办。
阿婆问她：“不是都已经请好假了吗？”
她点头道：“趁时间还早，我想去一些老人家里看看，问问他们的身体情况。”
阿婆欣慰地摸了摸她的脸，说：“去吧，把伞带上，据说一会儿又有暴雨，路上当心一点。”
苏京乖乖应了一声，就拿着把长柄伞出门去了。
第一站先到李大爷家。
李大爷和阿婆住得最近。
苏京还记得她小的时候，一放学就爱往大爷家跑。
李大爷的孙女李小兰，和她是小学同班同学，两人关系十分要好。
只是初中毕业之后，小兰去了港城打工，从此联系越来越少，距离也跟着越拉越远。
苏京一进门就问大爷：“小兰最近好吗？”
大爷堆着满脸笑说道：“很好，她很好，嫁了个有钱的港城老公，三年抱俩儿子，年初把她爸妈都接去城里了。”
“那您现在是一个人生活？”
“是啊……”大爷重重地叹了口气，“自从老伴儿去世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儿子儿媳偶尔来看看，现在他俩也进城了，这个家每天就只有我了。”
苏京听完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为了保持专业的态度，她只能若无其事地问道：“那您身体怎么样？最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挺好的，没什么不舒服，能吃也能睡，能动能干活。”
苏京一边听大爷讲述，一边拿着笔在纸上记录。
大爷说着又摸了摸耳朵，“就是这听力好像有点问题，听东西越来越感觉到吃力。”
苏京提高音量问道：“那你还有别的症状吗？比如头晕，胸闷，手脚发麻？”
大爷摆手道：“没有没有，全都没有！”
苏京又低下头写了一会儿。
问完这些，苏京提出要看看药箱。
大爷便听话地起身走到立柜前，弯下腰拉开最底层抽屉。然后从里面拿出只塑料袋，提过来放在苏京面前。
所有药品都兜在一起，且将近一半都已过期。
苏京知道说也没用，于是就直接动手整理。
李大爷搓着手站在一边，心疼极了又不好说，便只能接二连三地叹气。
等到一切都归置好后，苏京又摆出医生的架子，向大爷交代了注意事项。
见大爷听得还算认真，她也就慢慢放心下来，不似刚来时那般焦虑了。
忙完正事，走出李大爷家大门，才发现外面天都黑了。
成片的乌云像灰色的棉絮，在空中堆积如山。
那还要再去下一家吗？苏京暗暗犯起了嘀咕。
但一想到下次再回来，又不知道是哪一天了，就还是想干脆一鼓作气。
反正雨点也还没下来。
跑一跑先冲到张奶奶家，说不定待一会儿雨就停了。
苏京在心里拿定了主意。
可是还没跑到一半，狂乱的雨点便从天而降。
苏京才刚把雨伞撑开，却又逢狂风大作。
风雨一打翻她的雨伞，就一口吞没掉它的残骸。
然后剩下她孤零零一人，垂着头站在风雨之中，任雨把自己砸个稀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