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大会议室的门关上。
周俊杰放下自己的电脑，看了一眼对面的林露，一边坐下一边笑道：“许总也是爱才之人呐，这么快就已经在重用部门的新人了？”
“总要给新人锻炼的机会。”许暮云笑了笑，声音有些冷淡。
“许总说的是。不过要是我，可能还是会选择更有经验一些的人来接这种重要的项目。我听说你们部门的单可欣就很不错，怎么不是她来接这个项目？”
周俊杰问得随意，仿佛是在问自己的下属为什么没有按照他的意向做事。
林露不由得看了一眼许暮云。
“这个项目是周总监亲自提的，我们很看重，所以我想亲自带着林露做，这样她也可以多增加一些实战经验。”
许暮云都表示要亲自来做这个项目了，有没有单可欣自然就不再是重点。
周俊杰笑了一声。
这个传说中总裁面前的红人，果然是不容小觑。
“能让许总亲自挂帅，我真是荣幸之至。那，小林，我就洗耳恭听了？”
林露深呼吸了一下，调整着自己紧张的呼吸。
她倒不是紧张在周俊杰面前做分析，而是她即将给出的结论，让她有些紧张。
周俊杰做事独断专行，不是个喜欢听意见的人。而一金的投资是他来公司以后递上来的第一个要求。要是被许暮云亲自毙掉了还好，她一个半罐水要来毙掉周大总监的项目……
她后背默默流下一滴汗。
好不容易整理好了思绪，她开口道：“一金的确是很有潜力的公司，他们在过去五年中表现出的成长曲线非常可观。”
周俊杰听完，面色愉悦地点点头。
“可……可是，”林露感觉自己舌头有些打结，但还是接着说，“从我们拿到的数据来看，这个赛道目前非常饱和。如果没有明显的优势，投资的回报可能会很有限。”
周俊杰眉头一皱，看向林露的眼神冷了几分。
“有什么数据支撑你的说法吗？”坐在会议桌另一侧的许暮云问道。
林露滑动鼠标调整了一下屏幕上在展示的文件，说：“请大家报告的第七页，我列举了目前头部公司的历史数据。盛阳在这个领域有first mover的优势，又对市场的把控度很高，用户的粘合度也很强。一金在这个部分，没有表现出太强的潜力。”
周俊杰抬起左手撑住自己的脸，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正在称述的年轻女生，哼笑了一声，好半天后才慢吞吞地开口道：“这个……小林啊，我知道你刚来，很想做出点成绩。但你毕竟还是新人，对行业的理解还比较浅薄。First mover也不过是一种形式，不是吃螃蟹的第一人，也完全可以做出成绩。根据我们目前对一金的接触，他们的产品成熟度非常高，只是因为缺乏资金助推，才没能占有市场。”
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但是 –
“但是一金的产品和盛阳的重合度非常高。他们曾经的确有过一些非常独特的产品，但却没有深耕下去，反而开始追随市场的潮流，渐渐失去了本身的优势，”林露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报告往上滑，“我整理了他们过去三年放出的新产品，对比当季的潮流产品，可以看到他们在设计理念上的变化。”
周俊杰双手缓缓抱住胸，又往后仰靠进椅子里，再慢慢伸直了双腿。
他嘴角依然带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可眼神却彻底冷下来了。
有意思。
这么个没有资历的女生，居然敢叫板他的项目。
所以，公司那些风言风语，莫不是空穴来风？
周俊杰的眼光缓缓在许暮云和林露之间扫了几个来回。许暮云侧着身子背对着林露在看大屏幕投影，而林露正襟危坐面对着他。
两人之间……倒是看不出半点暧昧。
“许总监，”半晌之后，周俊杰终于开口，眼睛却是看着林露，“也许我们可以单独聊一聊细节上的问题？”
许暮云转过头看他。
周俊杰也把目光移到他脸上，接着说：“不相关的人就不用参与后面的讨论了吧？”
“不相关人士”林露不由得低下了头，脸有些发热。
所以为什么要和周俊杰据理力争呢？
来这家公司不容易，说好了要埋头苦干，不要惹事。她到目前为止也做得很好，无论是之前在运营部还是后来在战略投资，她都是能忍让就尽量忍让。
而对面坐着的这位周总监本来就有强势的名号，一金这家公司也是他推荐上来让投资的。
她何苦要和这样难搞的人对着干呢？
***
前一天傍晚。
林露坐在许暮云的办公室里，她刚给许暮云做完了一金的分析汇报。
“我同意你的意见。”许暮云给出了评价。
“可是……”林露踌躇着，“周总监那……”
许暮云没说话，于是她也不知道接着说什么。
这段时间，许暮云带着她连续做了两个项目，她也在这个过程中开始摸到了门道。可是这么快就要和周俊杰正面刚……
“周俊杰那，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和他说就可以了。”许暮云终于接过了她的话。
“他如果不接受呢？”林露终于问出了内心的担忧。
“你在担心什么？”许暮云似乎有些不耐烦。
当然是担心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大人物然后被干掉啊……
她自己的顶头上司，不亲自下手干掉她就已经很感谢了，保护伞什么的她根本是想也不敢想。可一波还未平息，现在她又在亲手造另一个波，专注地做一个会得罪另一个部门老大的项目！
再这么下去，她可能很快就要创造得罪完全公司所有总监的记录了！
人生真的太难了。
她叹了口气，回答道：“我担心周总监可能不会接受我的分析。”
“利益冲突是我们工作中很难避免的一部分，”许暮云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很快他有些烦躁地截住自己的话头，看了一眼林露，又说：“你以前可不是这么畏手畏脚的。”
林露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人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以前也不是这么难缠的啊……
林露知道已经没有退路了，便说：“我知道了，希望明天周总监能放我一马。”
听完这句话，许暮云的脸色却又更难看了一些。
***
没有人说话，会议室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
林露干坐了一会，询问许暮云：“那我先出去？”
“不用。”许暮云简洁地回答，然后看向周俊杰，“这个项目是林露负责的，她也不算是不相关的人。周总监应该不会介意让她旁听学习一下我们的讨论吧？”
“许总监，”周俊杰皮笑肉不笑地说，“既然你提到了我也就再顺嘴这么一说，这么重要的项目交给一个资历尚浅的新人做，是不是风险太大了一些啊？我听说单可欣很有经验，人也聪明，要不换成她来接手吧？”
许暮云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周俊杰和他僵持了一会，最终笑了一声：“既然许总监执意培养新人，那我自然大力支持。”
“那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许暮云头一点，接着说，“一金曾经也是我关注过的公司，他们最开始的产品，设计都非常前沿而且有自己的风格，可是这两年却从创造热点变成了追随热点。”
“追随热点有什么问题？”周俊杰说，“谁做产品还不是为了更好地销售呢？”
“没错，但是一金似乎已经彻底不愿意再花时间进行创新。一个不肯花功夫创新只想追热点挣快钱的公司，面对本来就统治了市场的竞争者，是没有办法占有更大的市场的。”
周俊杰哼笑了一声，把手中的文件往桌上一扔，脸色不善地靠在椅子里：“所以许总监也是认同这个谁，小林的意见咯？”
许暮云没接话，目光毫无波澜地看着周俊杰。
“我懂了，”周俊杰又笑了一声，“所以今天给我搞这么大一出戏，结果就是一唱一和，根本就没打算给我面子，是吧，许总监？”
最后几个字说得一字一顿，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许暮云倒是完全不接他的情绪，只是说：“不过一金既然是周总监力荐的，我们还是会把他们列在考察范围之内。如果他们的产品路线出现了优化，那之后也可以重新考虑他们。”
周俊杰扯了扯嘴角，冷哼了一声，一副不稀罕的样子。
许暮云整理了一下衬衫袖口，站起身：“那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吧，之后我会让林露把我们的分析发过去。有什么问题请随时联系我。”
林露跟着许暮云走出会议室。
关上门的瞬间，林露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周俊杰的声音。
“一个裙带关系，嚣张什么？”
林露看向走在前面的许暮云。
他似乎没有听到这句话，径直往前走去。
他刚刚在会议室里接过炮火的样子，倒是让她很是惊讶。但，大概也是因为他是个很照顾下级的人。换成是别人，他也一定会同样地去照顾。
可也不能因为他随手的一次保护，就指望他次次都向着她吧，他也不是个闲人。
林露看了一眼走远的许暮云，决定回自己的座位。
没想到许暮云突然回过头，不冷不热地说：“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坐在办公桌前的许暮云看起来似乎有些烦躁。
也是。她一个新人，刚来不久，就代表了他和整个战略投资部门，把新上任的周总监给得罪了。
“对不起，许总监。我刚刚不该和周总监硬碰硬的。”林露道歉道。
许暮云看了她一眼。
眼神中依然透着烦躁。
林露更紧张了，正踌躇着是不是要再道一次歉，却突然听到许暮云说：“没人怪你。”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是冷淡，可不知怎么的，听在林露耳里，竟然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正在怔忪间，许暮云又接着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怕事？”
林露惊讶地看向他。
原来他的烦躁是因为这个？
想了想，又释怀了。也是，他对她的最后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岁那一年，她飞扬挥洒青春的样子。
他一定很难接受吧？那个曾经挫伤了他自尊的人，竟然变成了连当面向另一个部门的总监提出否定意见都要犹豫好久的人。
一个干枯无趣的大人。
其实如果可以选择，她也想选择永远无所畏惧。
可惜，生活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
她很看重这份工作和这份工资，她不能随便得罪别人，尤其是等级更高的领导。
林露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抬起头对上许暮云的视线，用平静到呆板的声音说：“我需要钱，所以很需要保住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