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华灯初上之时，对于才刚刚为楼主操办过葬礼、仍然沉浸在悲伤情绪之内的金风细雨楼众成员而言，这一日过得还算太平，楼外风平浪静，负责外出打探的兄弟也没带来任何异常信息，总算能让众人紧绷了整整一天的神经多少得到些放松。或许正因如此，他们对楼内发生的事务也都抱了宽容的态度，不论大小，都能淡然面对，就比如不久前在白楼楼顶，三当家王公子背着他的义兄，也是故去的苏楼主的义弟，以及他们曾经的副楼主和短暂的楼主白愁飞，从楼上一路飞奔而下，不管不顾地冲向了树大夫和他师弟的住处，楼里很多兄弟都亲眼看到了，据说三当家当时的样子生生吓坏了无数人，见者无不匆匆走避，唯恐会挡了他的路，一直到看见他闯入了树大夫的房门才算松了一口气。至于三当家的为什么突然变成那样，被他背着的白愁飞又是怎么了，那可就没几人说得清楚了，毕竟三日前楼里很多人同样是亲眼看见他们两人脚下生风地冲进了细雨楼的大门，奔向了楼主的房间，显然那白愁飞的身体已恢复了，再不是几个月前从白楼上跳下来摔得半死不活的状态，那既是这样，怎么才回来三天，他就忽然衰弱得需要人背负，还把三当家的急成了那副模样？而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关节，又有多少隐情，他们却如何猜得出来呢？
当然，对于楼里众人来说，这突发的一幕也不过是个小小插曲，议论几句也就完了，比起苏楼主突然身故的悲痛，和金风细雨楼即将面临的动荡局面，甚至是大宋江山的生死存亡，区区一个白愁飞的健康情况当真算不得什么，没人会真的放在心上，反正他现在之于楼里也不过是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众人全是看在苏楼主和三当家的份上，对他昔日的行径绝口不谈，若照了面也只客客气气打声招呼便罢，这就已经是，他们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只是，楼里其他人可以将白愁飞的生死看淡，王小石却不能，自从将白愁飞从白楼上背了下来，送到树大夫和百毒通那里后，他便寸步不离地守在白愁飞身边，连百毒通为其诊治之时也不肯回避。好在百毒通对这些也不大在意，只要不妨碍到自己施治，那就一概视而不见，只顾拉过白愁飞的手腕把脉，而他既不感兴趣，也不会知道，王小石之所以不避开，除了担心白愁飞之外，还因为此刻的他已是全身酥软，根本没力气挪开了，特别是当他看到白愁飞衣衫上已凝固的大片黑色血迹，就只觉心颤手抖，纯是凭借着一腔蛮力再加上救大白的毅力强撑着，才能把白愁飞从白楼楼顶背到这里，否则在静室中目睹白愁飞喷出一大口黑血的那一刻，他就已被吓得浑身瘫软了，哪还有力气能救助大白呢？
万幸的是，他总算还是把大白背到了百毒通面前了，尽管他不用问也能猜到百毒通尚未破解出蚀心丹的配方，暂时还解不了大白身上的毒，但只要有他在，总还能保得大白平安，尤其是他新收的徒弟、朱小腰的义弟小双也跟着来了，帮师父做些提药箱、递金针之类的打下手的工作，但一举一动已颇为娴熟老道，很有个医家的样子了，也让王小石一见到他们师徒便觉得心安许多。若非怕会影响了百毒通给大白诊脉，他真想再一次开口求恳这师徒二人，求他们千万要救救大白，明明大白已经按时服用那瓶止疼药了，却为何还会突然口吐黑血，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作为一个对医学多少有点了解的半吊子，他心里对此已隐约有了判断，只是他怎敢往那方面想？不，他才不信自己的判断呢，他王小石又不是什么毒药方面的行家里手，他的想法岂能当真？还是得听听百毒通的意见，一切以他为准……
王小石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拳头也攥得铁紧，就只是不敢发出声音来，只将两眼紧盯着百毒通的反应，间或再将目光投向白愁飞苍白的脸——他虽闭着双目，但并未彻底失去意识，嘴巴和手指偶尔还能动上一下两下，而他口边的血迹王小石来不及为他擦掉，便只能任其干涸在唇上，将他的唇染成诡异的黑色，愈发映衬得他面色如雪，刺得王小石心口阵阵酸痛。过得片时，百毒通收回了手指，然后便动手解开了白愁飞的上衣，露出胸脯来，这一下王小石可是看得真真切切：白愁飞的前胸肌肤之下，竟也透出了一大片浅浅的黑色，且由于他肤色白皙的缘故，那黑色看着便更加明显，唬得王小石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住，他分明记得就在回归金风细雨楼之前，大白的胸前还没有这些黑色痕迹的，回来后这三天他和大白一直是分房而居，他的确没机会观察到白愁飞的身体状况，可这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天的光景 ，怎么大白的胸口就会变成了这样？！而这一大片刺眼的黑色究竟意味着什么，大白他，他——
“师父，这——”
先于王小石开口发问的，却是小双，他到底年纪还小，一看到这种场景便难免沉不住气，百毒通向他摆了一下手，将白愁飞的上衣重新掩好，站起身来，王小石见状立刻支撑着两腿向他迈进一步，张口便要问话，可百毒通又一次不给他问话的机会，连正眼都不看他，便道：
“你大可以放心。”
“啊？”
王小石完全没敢设想百毒通居然会给出这么一句回答来，听那口气，大白的情况并不算坏？可他胸口的那一大片黑色又算什么？而百毒通也不啰嗦，也无需他再问，很干脆的又对他说：
“他的丹毒蔓延得比我预想的要快得多，看这情形，已经侵入心脉了。”
“什么？！”
才被百毒通先前那句“你放心”弄得一半狐疑、一半欣慰的王小石，一听百毒通这第二句话，登时便如坠悬崖，差点又要跌倒，百毒通却极淡定地从小双手中接过一方帕子，一边擦拭着自己的手，一边云淡风轻地道：
“你刚才不是也都看见了？他胸口都发黑了嘛，那正是毒素已侵入了心脉的迹象，想是他在刑部大牢时恶衣恶食，除了蚀心丹几乎就没吃过什么东西，身体太过虚弱，在这种情况下服食了过量的蚀心丹，后续又不曾好生调养过，导致丹毒入侵脏腑的速度大大加快，于是就这样子喽。”
“那那、那怎么办啊？”
王小石心慌到无法控制嘴唇的颤抖，他意识到自己对于大白病情的判断果然不错，与百毒通不谋而合，可这种“先见之明”对他来讲，跟杀了他有什么分别？而百毒通已擦完了双手，将帕子递还给小双，头也不抬地回答他道：
“等他的毒解了，那黑色便自会褪去。”
“那前辈可有解毒之计了吗？”
王小石强忍着不去计较百毒通那个回答了等于没回答的回答，怀揣着一线希望大声发问，百毒通却仍是摊开双手，不紧不慢地答：
“没有。”
“那你还说让我可以放心？！”
被百毒通的态度彻底激怒的王小石终于无需再忍，一拳便砸在了墙上，生生将墙面砸出了一个深坑，被小双惊叫着扑上来拦住，分明是怕他下一秒便会伤了自己的师父，而王小石虽不愿意吓到了这孩子，却也实在是悲愤难抑，铁拳嵌在墙上咯吱作响，百毒通向他扫了一眼，再开口时依旧气定神闲，半点也不受他的情绪影响：
“你的确是可以放心啊，他这一大口毒血喷出来，起码能让他再续上三五个月的命，难道这对你和他来讲不是好事么？难道你不希望他能多活几个月？”
“你——”
百毒通这番前后大喘气的话让王小石彻底语塞了，拳头抵在墙上收也不是，砸也不是，这时拦在他身前的小双却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猛的一亮，叫道：
“我明白了！他是丹毒入血攻心，已有危及生命之兆，可他刚才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吐了血，这一下歪打正着，倒把毒素也一并吐了好些出来，反而减轻了他心脉的负累，于他是大有裨益呀！”
“嗯，一点不错！”
百毒通冲着小双赞赏一笑，显是对这个新收的徒儿十分满意，王小石听了也百感交集，不管怎么样，只要对大白有利就是好的，可这师徒俩你一句“续命”、他一句“危及生命”的，却也令他心惊胆战，甚至顾不上去为大白吐出了毒血而感到欣慰，便心急如焚地追问百毒通道：
“可是前辈，您在细柳时不是说过，蚀心丹是不会致人死命的，就算大白被迫服食得多了些，也只是会受毒发之苦而已吗？怎么现在您却又说丹毒已威胁到他的生命了？到底——”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
百毒通这会儿才终于将视线对准了王小石，尽管他的神态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面对王小石急得和白愁飞一般煞白的脸，也只是慢悠悠地说道：
“那时你这朋友看上去年轻力壮的，我所知的又仅是他进过刑部大牢，被灌了大量蚀心丹，至于他出狱后发生了什么我又不知道，也没人对我讲过，所以我就拿对待正常年轻健康的人的标准来诊断他了呗。那时我若知道他的身体竟会这么差，自然早就换个说法了！”
“他的身体——差？”
王小石不敢相信百毒通居然会对大白的身体条件给出这样的评价，而百毒通接下来的话，却是更令他如受重击，脚步一个踉跄，便跌坐在了床边——
“他在狱中受尽折磨，折损了身子，那倒还在其次，彼时他的身体底子应该还是好的，纵然服了过量的蚀心丹也还能扛得住，可他在那之后虽说停了药，心态却是大变，眼下看这症状应是忧思过度，内外折挫不堪，以致心经受创、邪祟入侵——不然他怎会年纪轻轻便白发丛生，还不都是七情内伤郁结于心所致的么？”
“可，可我有熬黑芝麻粥，给他进补的……”
王小石虚虚地吐出这一句辩解来，这倒不是假话，自从当初照顾受伤的大白而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后，他还真就说话算话，赶上下厨时没少为大白制作各类黑芝麻口味的饮食，大白也给他面子，每次都吃得碗底朝天，不过他也必须承认大白被他补了这么久确实不见什么成效，鬓边白发依旧，让他每次见了都止不住心疼，只当是时间还短，再多养一阵子就会好了，却不想他的这点指望被百毒通毫不留情地点破，面对他的辩解，只是不耐地挥挥手，道：
“若心疾不除，光靠食补有什么用？黑芝麻吃得再多，也是治标不治本！而且以他现在的状况，若再不宽心保养，放任他这般忧思郁结下去，只怕他的身体会更糟，会更加无力抵御丹毒的侵蚀，到时随便一点风寒外伤都可能要他的命，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救他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