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乍惊乍喜

    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仿佛那无涯的苦海将他紧紧包围,无论怎样拼尽了力气去挣扎、逃脱,那一片黑暗也始终驱散不掉,他就像一个被缚住了手脚的溺水者一般,无法呼救,无法摆脱,除了绝望的下沉,等待着死亡的降临,他还能做些什么?

    原来,溺水的滋味是这般的令人绝望,尤其是一个不想死的人却被绑住了手脚,生生推入水中,任你有通天的本领,也休想独自逃生。比如大白,曾经的他不就是被傅宗书和任劳、任怨上了水刑吗?被拖回牢房的时候,虽然只是湿透,身上一点伤都没有,但整个人却像是丢了半条命,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蜷缩在他的怀中一刻不停地发抖——如今他终于切身体会到大白彼时的感受了,因为这会儿的他也是那么的冷,冷到牙齿打颤,好像被人脱光了衣物,还把一件又凉又湿的物件儿往他赤|裸的皮肤上敷,激得他连打冷战,更是伸手想去扒开那疑似湿毛巾的物件儿,可是他的两只手立即便被人按住,模模糊糊的还有个声音随之响起,似乎是在对他说:

    “别动,你听话……你烧得很厉害,我在帮你降温呢……”

    降……降温?

    不,他不要降温,他这会儿就只是觉得冷,刺骨的冷,就像被那群泼皮丢下冰河的大白,脸都冻得发青了,当他把他搂在怀里时,竟如同抱了一块冰,可是他不声不响,一句苦也不叫——大白这个人就总是这样的,把苦痛都生生咽下,让人忘记了他也是血肉之躯,直到他跳下了金风细雨楼,身负重伤,他才第一次听到他喊疼,喊得那么肆无忌惮、毫不遮掩,任凭他和大哥如何安抚都无济于事,正像现在的他,也是浑身都在疼,而那疼的来源便是他身上的每一道伤口,是那些有桥集团的杀手留给他的,这会儿他所中的软筋散药性已过,那些被暂时压制住的疼便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加倍作用在他的身上,让他无处躲藏。更要命的是还有人在触动着他的那些伤口,把一些凉冰冰的液体倒在了上面,酒气伴着血腥气直冲他的鼻腔,随之引发的剧痛令他控制不住地痉挛,然而这还没完,很快他又能感到有冰冷的钢针刺穿了他的皮肉,在他的伤口里来回游走,反复牵扯着他的血肉,他只觉得自己就要窒息过去,本能地挣扎却又被一股力量死死按住,嗡嗡作响的耳边只能依稀听到一点点破碎的声音,尽管他残存的意识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辨别出那声音的内容,更辨别不出那声音的主人是谁——

    我知道你很疼……再忍一忍,忍一下下就好……

    伤口太深了,不消毒缝合的话,会感染的……

    再坚持一下,就不疼了……

    刻骨的疼痛果然渐渐消散,一同消散的还有那个破碎的声音,因为那漫无边际的黑暗再一次包围了他,剥夺了他的五感,也还了他解脱般的安宁。只是在他重新坠入黑暗的那一刹,他却还是那么的不甘心,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就要死了,是不是再不会醒来,而他如果就这么死去,虽说不会再疼,但那些他所牵挂和不舍的人,却也从此永诀,再也无缘相见,特别是大白,已经那么久、那么久都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的大白,难道真要这样,和他匆匆就告别么?

    那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

    那一抹湮没在记忆深处的、动人的笑颜……

    可能,今后,他再也见不到了……

    大白……

    王小石就在那一片不甘和难舍的交织煎熬之下,失去了全部知觉,而他这一睡便不知睡了多久,中间他也曾短暂的恢复过几次神智,感觉到有人给他喂食喂水,更把一些热热的苦汁灌进他的喉咙,以他在山中多年学医采药的经验,不难判断出那是些清热化瘀的药材,正对他的症状;而他的那些伤处也不时被碰触处置一番,每每还是会令他疼得直冒冷汗,甚至再度晕厥过去,每当此时他便会想起那个白衣的身影,想起那个骄傲得宁死都不肯低头的人,那一袭白衣如梦如幻,一刻也不停的在他的眼前飘荡,除非他陷入昏睡万事不知,否则他就别想摆脱那白衣,一分,一秒,也别想!

    乌烟瘴气的照野酒馆内,那一袭白衣是那么的卓尔不群,即便只是一个沉默的背影,也让初来乍到的他没来由的心生好感,一心只想奔赴他而去……

    大海边,小路上,那一袭白衣是那么的活泼幽默,与他形影不离,原本前途未卜、危机四伏的旅途,在那一袭白衣的陪伴下,竟仿佛成了春日的郊游,充满乐趣,回味无穷……

    苦水铺的重重杀机之下,那一袭白衣是那么的沉稳淡定,对江湖形势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让他少走了很多弯路,若是没有他的指点和配合,他断不能那么顺利便完成师父交付的任务,更无法结识大哥,结识那么多的至交好友……

    京城的艰难时日中,那一袭白衣是那么的体恤贴心,既会在同床共眠时像斗气的孩童一般把他一脚蹬出老远,又会在他“卖艺讨生活”时冲着他大发脾气,不由分说赶走那对他暗下黑手的金主客人,不许他再为了钱出卖尊严,更不惜放弃自己的宏图大志,选择悄然离开,只为了成全他所向往的自由自在、岁月静好……

    即便在后来加入了细雨楼的日子里,那一袭白衣对他也总是那么的包容温暖,纵然有了矛盾,可再怎么吵闹怄气,也没记过他的仇——他明明是一个多么睚眦必报的人呢——即便他瞒着所有人孤身行刺蔡相,却因失败而导致身边人尽数被拖入深渊,他也没有怪他,反倒还和大哥一起宽慰他,替他想办法,送他平安逃走,只盼他能远离是非之地,去享受他渴望的自由……

    就算是在他逃亡归来之后,枫桥酒馆的重见,他们明明已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可那一袭白衣却仍是为他备好了通关文牒,让他远走高飞,好好的活下去——其实他一直都是想要他活下去的,哪怕是在细雨楼的那场生死对决,他嘴上绝情至极,却并未对他下过死手,更在最后一刻收回了他的双刃,宁可被他杀死,也不想真的杀他。他这一生的温存和悲悯统统都给了他,也只给了他……

    可是,他却终究没能保护好他,反而带给他无穷的麻烦和痛苦,即使他拼了命的在弥补,也已经太晚了,他不争气地倒下,还被高烧和剧痛纠缠得半死不活,有心无力,而大白他——他后来究竟如何了?

    他不知道附近的鸽组成员是否听到了他昏迷前发出的信号,是否能及时赶来接应?如今身为蔡相同党、朝廷重犯的大白,哪里还经得起半点风吹草动,他不能再涉险了,真的不能再折腾他了啊……

    大白,等我!等我起来救你!

    他绝不能容许自己再这么昏昏沉沉下去了,他一定要爬起来,要保护大白啊!

    大白还在等着他呢,他不能再丢下他了,他必须起来,不管有多苦、多难!

    “唔——啊!”

    王小石就是在那满腔的决心和牵挂的作用下,凭借着他全部的毅力,终于从那黑暗和昏沉中一挣而出,重新回到了久违的光明之中。而他由于太过心急的缘故,在睁开双眼的同时,竟一下子坐了起来,如此便不可避免的又牵扯到了他的伤,疼得他倒吸凉气,眼泪更是不由自主的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不过他能感觉到那种疼已比先前轻了好些,不然的话,他纵是毅力再强,也做不到在疼痛发作时仍能撑着上身坐住,这分明预示着他的伤势已经有所好转,他已脱离了生命危险,已经没事了!

    大难不死的王小石顾不上为自己庆幸,此时他的视线已完全被周遭的环境所吸引,这里似乎是某家客栈的房间,虽然略显简陋,但打扫得还算干净,而他则被安置在床上,床边的桌上放着他随身携带的行囊,还有他的那把挽留剑。不过这房间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显得空空荡荡,他稍微发出点什么动静,便连回音都能清晰听到呢。

    他果然是安全了,不知是不是鸽组的人将他救到这里的?可是,大白呢,大白又在哪里?

    他没有忘记在他昏迷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已经浑浑噩噩数月的大白,在他危殆之际,竟从马车里飞跃而出,拾起挽留剑毙敌于瞬间,将那血溅白衣的身影牢牢刻在了他的记忆里。他确定他没有看错,大白一定是清醒了,可他这会儿为什么不在?难不成,他——

    王小石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可怕到这念头刚一冒尖,他的背后便凉了个透:大白他,该不会是,已经离开了吧?他既已恢复神智,武功又不曾倒退,又有那辆马车,想要趁他昏迷时离开,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灭了那几个杀手,救下了他的性命,至此便已是彻底不欠他什么了,以他的性子,说不定把他送到这家客栈、替他包扎了伤口的也是他,而今见他既已无恙,他便独自走了,反正他早就说过以后就当他们从没认识过的,若非他趁人之危强人所难,一再自作主张的将大白挽留在身边,大白根本就不想理他,眼下他终于得偿所愿,终于可以将他甩掉,一个人没有任何负累地离开,从此和他江湖相忘,再会无期……

    白愁飞,他真的离开了,对于他这颗小石头,他是真的已再无留恋。他的思念与忏悔都成了一场空,此后这漫漫人生路,终究还是只能他一个人走……

    王小石的一双眼睛已被泪水噙满,尽管此刻正是白天,这房间里光线正好,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又陷入了无涯的长夜,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已褪去了颜色,一切的欢乐和悲伤都与他再无瓜葛了。然而也就在他潸然泪下的时刻,这房间的房门却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白色的身影就那么走了进来,恰好与他四目相对,那身影微微一怔,随即便脱口道:

    “你醒了?是刚刚才醒的吗?哎,你怎么坐起来了,当心伤口啊。”

    王小石同样怔怔地望着那个白影,他眼中的泪水已流了满脸,不再阻碍他的视线,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清眼前的这个人:他仍是穿着一身白衣,虽然已不是他落水获救之后他给他穿上的那套——也对,那一套已经被那几个杀手的血染透,换了也是应当,反正他长身玉立,行囊里携带的白衣又都是在细雨楼时为他量身定做的,无论穿哪套都合体好看;而他那一头几个月以来始终披散着的长发,此刻竟又梳成了头顶绾髻,余发拢向背心,发尾扎起的旧时模样,就连那留在两侧额角处的两缕碎发,都和过去别无二致……

    王小石只是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嘴巴微微张开,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而那人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冲他温和的一笑,说道:

    “我刚才是到外面替你煎药去了,怕吵了你休息——这里是金风细雨楼鸽组的一处秘密驿站,外人不会来打扰,你就安心在这里养伤,再吃一两服药,等剑伤封了口,便可以大愈啦。”

    王小石的眼角又有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那人见状,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狭长丹凤眼中,顿时便涌上了几分悯恤之意,面上的神色也愈显柔和,如同哄着小孩子一般柔声安慰他道:

    “你放心,那老板一家已被鸽组的人安全送走了,他们对你感激不尽,坚持要等到我为你处理好伤口,等到你彻底退了烧、性命无碍后才肯随鸽组离开。还有,我也托鸽组转告苏楼主,你我二人皆安,请他不必挂怀……”

    王小石的嘴唇动了好几下,喉结也跟着颤抖起来,那一袭白衣轻叹着在他的面前坐下,轻声对他说:

    “你什么都不要想,只管好好养伤,至于其他的事情,就全都交给我吧。”

    那张脸,那个声音,那份独属于他的温柔关怀,依然是那么的熟悉,仿佛从未变过……

    这一切,都是真的么?

    王小石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周身剑伤未愈,那些或轻或重的疼痛也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就只是调动起自己全部的力量,战胜了喉咙的颤抖,放声喊出了那一声“大白”,然后便一把抱住了那个近在咫尺的身影,将自己的整个上半身,都埋进了那一袭柔软的白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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