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诺言与考验

    日暮西沉,灰蒙蒙的天空显得格外昏暗,无边的夜幕,又快要降临了。

    这冬日的天总是黑得特别早,因此那仅有的一点点阳光才会显得分外珍贵,即便短暂,亦足以温暖那无枝可依的天涯孤旅之人,让他们有信心捱过这漫漫黑夜,期待着黎明的到来……

    王小石依旧驾着马车驰骋在夜色下的小路上,每隔一阵便转身挑起车帷,向车内打量几眼,看到穿戴和他一般整齐的白愁飞正侧身躺在车中,裹着被子安睡,面色透着红润,他才能放心下来,又扭头去专心赶车。今夜他不打算休息了,打算连夜赶路,要把因遭遇泼皮、大白落水而耽误的时间都补回来,尽量走远一些,让大白再安全一些……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因了那老掌柜和店小二的仗义相助,及时为他们生起了一堆火,又把小二给他们买的酒开了封,让他俩分喝了半瓶,加上他自己不断地催动内功发散热量,白愁飞的情况终于转危为安。那老掌柜说他以前经常在这一带捕鱼,寒冬腊月也不例外,经常见有人落水失温,他每每便出手相救,久而久之自然便有了些救护的经验,没想到今日又派上了用场。王小石对他二人感激不尽,可那二人坚决不收他的钱,还帮他把张驴子几兄弟的尸首丢进了河里,把地上沾染的血迹全部清理干净,更向他保证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让他只管放心离开便是……无以为报的王小石只得向二人一抱拳,叫道:

    “二位的大恩大德,我唯有记在心里,他日若有缘重见,再来报答了!”

    “少侠莫要客气,你帮我们铲奸除恶,该说谢的是我们,能帮你做这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老掌柜和店小二对王小石仍是敬若神明,硬是把买给他们的特产吃食和剩下的酒塞给了他,让他和白愁飞路上暖身子用,还催着他们快点离开,免得夜长梦多。王小石只得再一次向二人致谢,并叮嘱他们也一定要小心,切莫将今日发生之事声张出去一星半点儿,他们是做小生意的人,又不会武功,万一惹了麻烦上身就糟了。二人答应下来,临别之际那店小二看了看王小石身上的挽留剑,突然抓抓脑袋,万般羡慕地说了句:

    “会武功就是好呀,既可以不受欺负,又可以行侠仗义,早知道我也应该学学武功的,只要有了武功,再给我配把宝剑,就不用怕那张驴子一家,更能保护咱镇上的老弱妇孺了!”

    那小二说这话时,眼睛里满是憧憬的光芒,王小石闻言却只是苦笑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

    “兄弟有这份侠义之心自然是好事,可即便有武功傍身,行走江湖也当以谨慎小心为上,做好事的前提是先要保护好自己,否则非但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还会将他们置于险地,那便是事与愿违了……”

    “这么严重的吗?有了高深的武功,也要怕这怕那的?”

    店小二既好奇又不乏失望地问,王小石只得点点头,辞别了二人,驾车上路。待马车驶得远了,他才终于掀开车帷,对睡着的白愁飞轻轻说道:

    “我终究是没忍心告诉他那句话呢,‘江湖执人生死,如燎发摧枯’,纵有一身好武艺,却也架不住利益勾结、人心难测啊……”

    “我过去也曾以为,就算到了绝路,还有三尺刀背可藏身,要自保总不是什么难事吧。可是,如果我不是一个人呢?”

    “如果我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想要挽留、想要保护的人呢?”

    王小石注视着白愁飞的目光瞬间便柔和万分,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好在白愁飞听不到,或者说纵然听到了也不会搭理他,这样一来他反倒大胆放肆了许多,比如现在,他便可以放心地自问自答,道:

    “你是我想挽留的人,也是我想保护的人!大白,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发生任何危险了,倘若锄强扶弱会连累你吃亏受罪,那我——那我宁可不做!”

    王小石说完,心内却也涌起一阵酸苦,毕竟锄强扶弱乃是他行走江湖的准则,也是他自小便深植于心的信仰,如今要他亲手将这牢不可摧的信仰打破,即使是为了白愁飞,他也难免心生痛楚,仿佛自己做了一个叛徒,可耻又可恨,不但有负九泉之下的父母和恩师,更对不起那些曾与他一路同行的兄弟朋友,而他一旦真的选择从此对所见不平之事不理不睬,只关起门来守着白愁飞过自己的日子,那他也只配做个见不得光的鼠辈,从此再别想光明正大的立身于世了。虽然目前以他和白愁飞的逃犯身份,躲躲藏藏倒也应该,若说为了少引起注意而少管些闲事,也不能算什么罪过,但是,他——

    但是,大白,如今没有一点自保能力的大白,他——

    公心与私心,道义与情感,究竟该如何选择?

    “罢了,这一次,我选你。”

    眼底泛红的王小石终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不管他所选择的对象听不听得见,他也仍是口齿清晰,把那个答案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

    “你比他们,更需要我。”

    “而我,也需要你。”

    做出了选择的王小石咧嘴笑了,那笑容尽管还略显苦涩,但他的眼神却也更显坚毅执著,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就那么精神抖擞地驱车向前,一直到了天亮。中途他们经过数家驿站,但他只停留了一次,为的是给马儿补充些水草,然后便又上路了,这会儿见天色已明,马儿也跑得累了,他便在下一个驿站处停下,让马歇息歇息,又向驿站老板买了些新鲜热食,一口一口地喂给醒来的白愁飞,而他自己则就着白水啃了几口干粮就算解决了早饭,毕竟前路还长,大哥给的盘缠虽多,也得省着点花,今后用钱的地方可还多着呢。

    王小石吃完了干粮,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看看吃饱喝足的白愁飞正安静地坐在车里,他便拉上车帷,独自向那正在烧水下面招揽生意的驿站老板走去,打算向他问问路,好计算一下接下来的行程。而就在他迈步走去时,那老板身后的简陋小屋门帘被人一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那门帘下钻了出来,摇摇晃晃地扑到那老板身后,抱住了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叫道:“爹爹,爹爹!”

    “啊,宝儿,你睡醒啦?”

    老板一低头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立刻眉开眼笑,王小石也看清了那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约莫三四岁左右,穿着一身虽然旧些却洗得很干净的棉袄,脸蛋红红的,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很是可爱。而那门里随即又跟出一位妇人来,将那小孩抱住,嗔怪他乱跑,爹爹正煮面呢,万一被热水烫到了他可怎么办,小孩一面搂住母亲的脖子,一面却又要爹爹也抱,那老板爱怜地摸摸儿子的头,哄道:“宝儿乖,听你娘亲的话,外面冷,你们回屋去,等爹爹卖完了面再进去陪你玩,好不好?”

    小孩撒娇撒痴的不要回屋去,老板两口子便好言好语地哄他,拿糖果玩具之类的许诺他,那幅画面十分温馨,连王小石看得也柔情顿生,一时竟停下了脚步,不忍去打扰那一家三口和美幸福的场面。谁知就在此时,忽然马蹄声大作,他忙闪身避开,快速返回到车里,透过车帷向外一看,见是一队人马自与他们相反方向的官道上飞驰而至,来到那驿站前纷纷下马,在三三两两用餐的客人的注视下,提着刀剑走向那几张空着的桌椅,招呼那老板给下几碗面,越快越好。老板的妻子见状,便抱了孩子回屋,老板一面答应着一面添柴加火,并很快便给他们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面条,那几人立刻挥动筷子,吸溜吸溜的大口吃了起来,看得王小石都有点馋了,干粮到底不比新出锅的面条好吃,一想到这里,他便冲白愁飞吐了吐舌头,轻笑道:

    “下一站我们俩找家面馆,来两碗大肉面如何?自打出了刑部大牢,我好像就再没这么馋过面条哩,出狱前的那一大碗真是给我吃伤了,一想就觉得撑得慌,估计你也——”

    王小石回味起在刑部大牢,和白愁飞一起被饿得前胸贴后背时,托了傅宗书的“福”而狼吞虎咽吃下的那碗面的滋味,只觉屈辱愤恨中却又带了一丝丝的甜蜜,谁让当时有白愁飞陪着他一起呢?

    “走吧,我带你吃面去!不吃阳春面,吃大肉面,多放肉、多放油的那种!”

    王小石豪爽的一抖缰绳,继续按原计划前进,可还没走多远,他便听到身后那驿站的方向传来了几声哨响,而那哨响听上去竟是无比耳熟,他一瞬间便断定那是金风细雨楼的鸽组,绝不会错,只是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莫非,是冲着他们来的?

    王小石想起苏梦枕和杨无邪临别时的嘱咐,确是说过一旦他们有事便可与鸽组取得联系,他也清楚鸽组的情报搜集能力天下一绝,若是发现了他和大白的踪迹追寻至此,倒也并不奇怪,而既是细雨楼的兄弟,对他们便也没什么威胁,他倒不必担心与他们相认,还能趁机打听下大哥他们的现状,可就在王小石犹豫着要不要返回去与鸽组成员相见之时,他却又听到了几声兵器相斗的动静,随后便是连续不断的嘈杂,有刀剑互砍的打斗声,有惊慌失措的呼救声,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叫——不用再说,在那驿站处定是发生了激烈冲突,有两队人马正在进行殊死搏斗,至于那搏斗的双方是谁——

    王小石眼神一凛,刚才听到的细雨楼鸽组的哨音,以及在驿站处见到的那一队手持武器、行色匆匆的食客,都在将他引向一个令他倍感忧心的答案,而更令他揪心的是就在他思索的这短短数秒之内,那打斗声已渐渐止息,一并止息的还有那鸽组的哨声,显然他们是凶多吉少,大概率已是全军覆没了!

    心生不祥的王小石顿时热血上涌,缰绳一甩便驱车返回,距离那驿站尚有十数米之遥,便看清地上已是躺了十来具尸体,其中大多数人果真身穿细雨楼鸽组的服饰,另外几具则是不久前见到的在此吃面的普通百姓,而那些持剑之人此刻竟未停手,又将利刃对准了瘫坐在地瑟瑟发抖的驿站老板夫妇,王小石无比清楚地听见他们在狞笑,在对那老板夫妇说:

    “对不起啦,两位!我们有桥集团办事,向来是不能给外人偷看去的,怪只怪你们倒霉,赶上那金风细雨楼多管闲事,所以你们被灭口也是天经地义,就是到了阎王殿也别怨我们哦,反正我们已经让细雨楼的人给你们陪葬了,也算对得起你们喽!”

    “别——”

    王小石的心猛然冲到了嗓子眼,右手近乎本能反应地握住了挽留剑柄,稍一用力便可出鞘,杀入那群人中,锄强扶弱,救人于水火——然而,那些草菅人命的杀手,他们……是有桥集团的人?!

    那个由奸臣蔡相一手创立的神秘组织,外通辽人,内乱朝政,搅得整个江湖不得安宁,如今蔡相虽下落不明,但那个组织却还存在着么?而且,听那几人的口气,他们还在搞事情,还在和金风细雨楼作对,而幕后的那个主使者,说不定,还——

    倘若他此刻拔剑相助,除非他有万全把握能将那些人统统灭掉,否则但凡留下一个活口,他与白愁飞的行踪便有暴露的危险,更会连累金风细雨楼,连累大哥等人……

    还有大白,如果不是不久之前他非要仗义救人,惹上了那张驴子,又何至于被连累落水,险些丢了性命?他这好不容易才把他从阎王爷手里夺回来,万一这一次又——

    此时他们的马车距离尚远,那些人还未发现他们,他只消将车一掉头,再加速离去,那便是神不知鬼不觉,他和白愁飞大可以继续走他们的路,平平安安的,连一根头发都不会少……

    何况,他早已向白愁飞承诺过的,只要能护他周全,他宁可不锄强扶弱,在他的安全和外人的安全之中,他选择倾向他。言犹在耳呢,他又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才说嘴便打嘴?

    可是,那对手无寸铁的老板夫妇,如果他坐视不理,他们,他们就——

    王小石的内心正天人交战,挽留剑的剑柄已被他攥得咯吱作响,他的脑子一片混乱,而就在这时,又一个熟悉的稚嫩声音刺入了他的双耳,令他周身一激,也令他额上冷汗剧下,几乎要炸裂开来!

    “爹爹,娘亲!爹爹,娘亲!”

    在那个声音的呼唤下,王小石脑中的迷雾骤然散去,他猛的看清那挥剑欲刺的杀手也愣了一下,和他一道循声望去,望见驿站老板的儿子,那个不过才三四岁的小男孩,正张开两只小手,从那间简陋的小屋中跑出来,迎着那道道闪着寒光滴着血的剑锋,向他的父母亲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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