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杀生

    天地之间,一片萧索。

    荒郊野岭、人烟稀少处,向来是人命官司的高发地,尤其是这种距离天子脚下已是相当遥远的无名小镇的郊外,那衰草黄土之下,焉知又埋葬了多少冤魂呢?

    就比如眼下吧,在这寒风瑟瑟的四野,那条冰面破裂的小河旁,就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当然,看他们满身是血、一动不动的僵直模样,不难看出他们已经是几具横七竖八的尸体了,而如果有人愿意仔细查看下他们的尸体的话,就会发现他们每个的颈部都被利刃贯穿,大量血液一瞬间喷涌而出,只需区区数秒便可因失血而亡。如果是让有经验的仵作来验伤的话,他一定还会判断出杀他们的人是个用剑的高手,动作迅疾如电,取他们性命只在瞬息之间,甚至有可能这几个死者根本都没反应过来,便已做了剑下亡魂。而这位凶手对这几人似有着刻骨的仇恨,出手极其狠辣,几乎是一剑毙命,丝毫没打算留他们活口,若非生死仇敌,寻常打斗怕是达不到这种程度的呢。

    话说,出了这人命案子,如果此刻有官府的捕头赶到,倒是可以很轻易便找到那行凶之人,因为他压根就不曾离开现场,滴着血的凶器挽留剑就掉在他的脚下,而他本人正跪在一个白衣男子的身旁,发了疯似的用两只手掌去按压那男子的胸口,而他和那男子俱是浑身湿透,这么冷的天,风又这么硬,他们两人都在克制不住的颤抖,可是他好歹还清醒着,那个男子却是双目紧闭,被水淋淋的长发半覆住了面容,脸色比他周身的衣衫还要白上三分,任凭如何按压他的胸口,也不见他有半点反应,即便那个争分夺秒的人半步也不肯向死神退让,仍在一边按着,一边哭喊道:

    “大白,大白,你醒醒!醒醒!我求求你,你吸口气,你醒一醒呀!”

    又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声音尖锐得令人胆寒,可是却丝毫盖不住那声声悲怆得宛如剜心的哭唤,那种欲挽留而不得的入骨的恐惧和绝望,几乎已快要击垮了那个孤立无援的人,但他就是不肯放弃,无论手上还是嘴上,哪怕他已冻得嘴唇发青,哪怕他的嗓子已然嘶哑!

    “你吸气,你给我吸气!听见了没有?我不准你死,你不准死!不准!”

    “你给我睁开眼睛,睁开!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我不要一个人,我要和你一起!你睁眼啊,大白!”

    “求你了,我求你了!大白,大白——”

    平卧在地的白愁飞只是安静得可怕,如果不是王小石一下一下接连不断地按压着他的胸腔,迫使他的头颈不得不随着对方的节奏向后仰起的话,只看他那副苍白静默的样子,说他已是个死人只怕也有人信。而他的这种状态更加剧了王小石的恐惧,不然他何以会战栗得那般厉害?再看他的面色,简直比白愁飞的还要惨白瘆人!

    “我错了,大白!都是我错了!要不是我逞匹夫之勇非要沐血问道,要不是我学艺不精思虑不周以致行刺失败,我就不会连累了金风细雨楼,更加不会连累了你和大哥!如果不是我,大哥就不必拖着病体还要与朝廷对抗,你也不必为了替大哥顶罪而入了刑部大牢!还有小腰、龙啸青、莫北辰、师无愧,还有那许许多多的楼里弟兄、京城百姓,都是被我害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呀!”

    王小石已然哭喊得声嘶气噎,嗓子完全哑了,连一声也喊不出来,唯有大张着嘴巴,任眼泪簌簌落下,然而看他的口型,他的倾诉和忏悔却毫无停下之意,即使白愁飞根本无法听到,即使白愁飞头发上的水珠已在凝结成冰,并随着他按压的动作,无声地掉落下来!

    大白,你不能死,我求你活着,你一定要活着!

    是我害得你受尽折磨,是我害得你变成如今这样,你给我机会,让我补偿你,好么?我求你让我补偿你,把欠你的都补给你!

    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带着你的!当初我万万不该独自一人逃走,却把烂摊子丢给你和大哥,害你和大哥兄弟反目!最可恶的人明明是我,可为什么受苦的却是你们?!

    你饶了我吧,大白,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行不行?我再也不强求你回头了行不行?是你说的只要你没死那就没算输的,你那么要强好胜的人怎么可能认输?你不许认输,不许认输!听见没?!

    别闹了,大白,别再闹了,别再跟我赌气了!啊?

    我求你别闹了,我求你了……

    王小石的脸颊上已是挂满了冰珠,有丝丝血迹从他大张的嘴巴里渗出,明显是喉咙被喊破所致,但他已完全顾不上这些,除了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于双手手掌外,他便再没了任何感知,好在经过他这一番锲而不舍的按压之后,那具原本几无生气的身躯终于震动了一下,紧接着那人的嘴巴也猛然张开,咳出了几口水来,再接下来那人的眼皮也微微抬起,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胸口也恢复了起伏,就连他的头和手,也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大白!”

    喊不出声音的王小石嘴巴剧烈翕动着,慌忙将按在白愁飞胸口的手收回,换作环绕住他的双肩,将他从地上拉起,内心的狂喜简直令他丧失了所有理智,让他恨不得立刻抱起白愁飞四下里狂奔一场,可他刚想把白愁飞拥入怀中时,却发现本已睁开双眼的大白,眼皮竟又无力地落下,而他随即便感觉到了大白身上那抑制不住的颤抖,霎时便将他从那份直冲头顶的狂喜中唤醒,让他意识到了他们远未脱离险境——这无孔不入的严寒和低温,对于全身湿透结冰的白愁飞,同样是天大的危险,他与死神的那场争夺战仍在继续,现在就欢庆胜利,还为时过早哩!

    “大白!”

    心头剧颤的王小石悚然变色,一把抱住了白愁飞,一面腾出一只手来忙忙的去解自己的衣服,想要给他盖上,这一解他才想起自己的衣服也已湿透,干衣和御寒的毯子被褥类都在马车上,于是他慌忙将白愁飞抱起,三步两步奔回车上,手忙脚乱地扯开行囊,把所有能用得上的衣物全都裹在了白愁飞身上,然后又跑出去抄起挽留剑,以最快的速度从树木上砍了些枝干回来,堆在车外地上,伸手向怀里去掏火折子,而当他的指尖一触到那个熟悉的火折子时,顿时心中一凉——方才他见白愁飞落水,便只顾着跳下去施救,哪里还能顾得上揣在身上的物品?而此刻他们唯一的火折子已经被水浸湿,如何打得着火,现买新的也来不及了,可是大白,急需一堆篝火来挽救性命的大白,怎么办?怎么办?!

    王小石从来没有似此刻这般惊惶无措过,刚刚那份因大白恢复了呼吸而带来的惊喜早已不复存在,但事实就是这荒郊野外的,除去他们俩就再没一个活着的人,让他能够向谁求助?眼见着白愁飞脸上最后那点血色若隐若现,即使被那么多衣物包裹着也仍然止不住发抖,别无他法的王小石终于不再犹豫地跳上了车,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又将白愁飞的湿衣统统脱掉,将他紧紧抱住,与他赤身贴在一起,再拉过那些干衣被褥缠在两人身上,然后他便运功催动自己周身气血,以自己的热量去温暖怀里那个冰冷颤抖的身体,就仿佛很久以前在刑部的牢房内,他曾经对他做过的那样——只是彼时的他们虽然同为阶下囚,却是兄弟齐心,大白可以坦坦荡荡的接受他的取暖之举,任谁都不会想歪,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大白,你别怪我,为了救你,我,我只能——

    只要你能挺过这一关,回头你只管找我算账,是打是骂都由你,你看好不好?

    王小石一边搂紧大白全力运功,一边在心底忏悔道歉不止,可也就在此时,车外忽然传来几声叫喊,声音虽不是很大,却也足以惊动一面全神贯注、一面却也不免暗暗心虚的他,更别说那声音叫的还是:

    “少侠,少侠?您在车上吗?您——您还好吧?”

    受惊的王小石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穿衣起身,可怀里人尚未完全回暖的肌肤又让他清醒过来,意识到绝不能这会儿便放开大白,否则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那点热气就会立马散掉,但外面的那个叫声伴着细碎的脚步声竟是越来越近,显然是冲着他们的马车过来了,且就在王小石开动脑筋,极力思索对策的时候,一只手抖抖索索的将车帷挑开了一条缝,一张脸试探着凑了过来,在看见了车里情景的同时,也被王小石看见并认了出来:原来是昨晚他们住宿的那家客栈的小二,可是,他怎么来这里啦?

    “啊,果然是少侠您!”

    那小二一看清王小石的脸,顿时露出了笑容,欢呼一声之后,又侧过脸去不知对何人道:“掌柜的,没错了,就是我跟您提到的那位好心的少侠!他就在车上呢!”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

    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声随即在车外响起,然后车帷便被掀开,王小石看见来人除了那店小二外,还有一位老者,不过这车帷一掀起来,他和白愁飞裹着一堆凌乱的衣物贴身而卧的样子,可就彻底暴露于车外那两人的眼前了。果不其然那一老一少全都呆怔了一下,哑了半晌后,那位店小二终于发出了一声轻咳,将眼神移向一旁,刻意不去盯着王、白二人瞧,只用手指着那老者轻声道:

    “这位是我们客栈的老掌柜,上个月那张驴子跑来我们店里闹事,掌柜的出面制止,却被那泼皮打伤了,卧床养了半个月才好。刚才听来住店的人说有位少侠当众教训了张驴子,给咱镇上的百姓出了一口恶气,事后也不要任何回报,驾着马车就出镇去了,我向他们一打听那少侠的相貌,果然就是您,我们掌柜的听了,便要我陪他追来,说是一定要当面谢谢您!”

    “不错,英雄,请受小老儿一拜!”

    那位老掌柜倒像是并不在意王小石与白愁飞相依相偎的模样,只管向王小石下拜,王小石哪里肯受,却又没法腾出手去搀扶,只得忍痛发动刚刚缓过来些许的声带,连声叫道快快请起,老人家莫要如此,折煞晚辈了,又求那店小二帮忙把老掌柜扶起来,店小二一面照做,一面又指了指自己肩上的一个背囊,道:

    “您给我的那块碎银子,我拿去换了些特产吃食,还有几坛好酒,给您带着路上吃喝——”

    “这,这怎么好意思?”

    王小石连忙推辞,那老掌柜却摘下小二的背囊,不由分说塞到车上,道:

    “少侠不必客气,您为小镇的百姓铲除了那张家的恶霸兄弟,还了我们太平,这点食物酒水又算得了什么?待我们回去把这好消息传给镇上的父老乡亲,只怕他们更要敲锣打鼓,带着更多好酒好菜,前来为您送行呢!”

    “什么?铲除——我铲除谁了?”

    王小石闻言心中一惊,那老掌柜和店小二却是满脸欢欣,指着车外河边的那几具尸体,笑道:

    “就是那张驴子还有他的兄弟们呀,难道他们不是被少侠铲除的吗?能有这等武功身手和侠义心肠的,小镇上也唯有少侠您一人啊!”

    “张驴子?他们——都死了?”

    王小石脸色大变,待从老掌柜和店小二口中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登时冷汗横流——他就只记得白愁飞被打落河中之后,他的头脑里有那么几秒完全是空白的,恍惚中他好像的确是拔出了挽留剑,将那些碍事的畜生统统扫开,然后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河面的裂缝,一头扎了进去,拼了命地游向没有任何挣扎反抗之意、直直沉向河底的白愁飞,将他拉上水面——至于那些泼皮恶霸,他再没注意到分毫,更遑论他们是死是活,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可是,那些人就是死在了他的挽留剑下,一贯秉持着“不打不会武功之人”信念的他,这一次居然大开杀戒,连一个活口都没留,这……这还是他王小石的做派么?

    可是,当他看见白愁飞被他们如同丢垃圾一般毫不顾惜地丢进河里,沉入那冰冷的水中时,那种充斥他心胸的愤怒和陡然而生的杀意,却又是那么的真实,叫他无从否认:谁若是伤了大白,就等同于要他的命;谁若敢伤了大白,他就要他们的命……

    大白,只要是为了大白,只要是为了保护他——

    王小石正搂着怀中的身躯心乱如麻,却听得那老掌柜问了他一句话,语气颇为小心,像是在建议,又像是在提醒:

    “少侠,您怀中这位公子可是落水受了寒?要不要生个火,为他暖暖身子啊?”

    被点醒的王小石立时身躯微震,即便他的心里并不想麻烦无关之人,更不愿节外生枝,但此时此刻大白的情况已容不得他客气礼让,只能向那老掌柜和店小二恳求道:

    “要,要!有劳二位了!请赶快帮我生堆火,大恩不言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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