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城外遇故人

    一夜无话,王小石就这样驾着马车在城门附近捱了整夜,翌日清晨城门刚一打开,他便第一个递上大哥为他备好的通关文牒,带着白愁飞出城而去,彻底与京城作别了。那座他和白愁飞、温柔三人曾经满怀豪情壮志一心要来闯荡的城市,那座曾经承载和见证了他们生命中太多悲欢离合的城市,就这样被他们远远丢在了身后,不知再会何期——或许,这一去他们就不会再回来了吧?纵有万千的不舍,只是,为了大白……

    京城已经没有他们两个的容身之地了,可是天下之大,总还能找到一个角落可以让他们默默无闻地生存下去,哪怕从此只能粗茶淡饭、离群索居……

    王小石将手中的缰绳收紧,让马儿跑得慢些,然后腾出手掀开车帘,看了看车内的白愁飞,他正裹着一件白狐披风,靠在车上睡得很沉,长长的黑发安静的披散着,与那围住他脖颈的雪白狐狸毛形成了鲜明对比,而他那两瓣红唇尤其像极了雪地中的一点朱砂,看得王小石不禁心神一动,手上也跟着一颤,情不自禁便丢开车帘,慌慌张张地回过头去看路,眼望着前方那无穷无尽的白茫茫大地,而身处这辆马车上的他们是那么的渺小,他忽然倍感心酸:今后这天地浩大,他和大白便只能相依为命了啊,除了彼此,他们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

    一匹马,一辆车,两个人……

    王小石咬了咬嘴唇,手中只将车赶得又快又稳,事到如今不管怎样他都不允许自己后悔,因为他已是白愁飞唯一的后盾,他没有软弱退缩的权利,他必须努力向前,否则大白怎么办?他知道大白未必就想离开京城远走他乡,他虽不要他的乱世霸业只希望他们没有来过京城,但大白并不这么想呀,否则他干嘛满脸鲜血地冲着他的泪眼大吼,提醒他这一切都已来得太晚,他们,已回不去了?

    不,不晚,一点都不晚!

    王小石猛晃脑袋,逼迫自己打散这不吉利的念头,更不许自己去回想白愁飞出事前的每一个细节,他只允许自己给自己打气,什么都往好了想,哪怕只是盲目的乐观——可你别说,他这么一逼自己乐观,还真想到了一件好事,那就是:

    离开京城也好,要知道当年他俩初来乍到,却因被六分半堂和刑部打压,连谋生都成问题时,不是也说好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与其白白受气,不如一起离开京城外出闯荡一番,过个几年再回来,定能让那些欺压他们的人再不敢小觑的么?这也是他们曾经发下的誓言吧?那现在他们俩一起离开京城,去别处走走看看,也不算违背誓言,大白就算知道了也得承认他说过这话,那他带他走,也就不算违背他的意愿了啊?嘿,这么一想,立刻神清气爽!

    得到了精神鼓励的王小石顿时振奋许多,两只脚也随着车身颠簸一上一下地摇晃起来,若给不知情的路人看见,定会以为他是在驾车出游赏雪,真真好兴致也。而王小石纵马跑了一阵,看看离京城也已经足够远了,便勒住马儿停车在路边歇脚,给马儿喂了些草料,他自己则又一次掀开车帘,只见白愁飞已经醒了,尽管还是靠在车中一动也不动,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仍是漠然视之,也丝毫不关心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但王小石还是冲他露出了笑容,脆生生地叫了句大白你醒啦,该吃饭了,然后便取出大哥和军师为他们备好的干粮饮水,小心地喂给他,待他吃饱喝足,又给他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帮他换了个姿势偎靠着,一边还帮他揉了揉那半边身体,问他道:

    “压得麻了是吗?再坚持一下,我争取今晚找家客栈,让你洗个热水澡,再在床上躺一躺,好好休息休息,行吗?”

    白愁飞只是安静地偎靠在车上,雪白的面庞上写满了麻木,王小石的笑容和话语,似乎都只是在对牛弹琴。

    “唉,你啊。”

    王小石对于白愁飞的这种态度也已经算是适应了,尽管这适应是不得已而为之,面对大白的冷漠无视,他只能一笑置之,半点也不能与他计较,不仅如此,他还得上赶着继续巴巴的对白愁飞笑,做小伏低地请示人家道:

    “你看,接下来我们去往哪里比较好?想当初你和大哥打算送我出关,我那时距离跨过边关也就一步之遥,那北方大地确是人迹罕至、山高皇帝远,若是我们出关而去,倒是真可以从此天高海阔,再也没人能找得到你我了……”

    “可是,今时不比往日,上次我是和温柔一起,又有师父和神侯麾下的白毛堡兄弟接应帮衬,所以才能坚持着走完那漫漫长路,平安抵达边关,可即使有那么多人帮忙,这一路走来我和温柔还是吃了不少苦头,她受伤,我坠崖,差点双双丧命……而这一次他们都不在了,你又是这个样子,带你去往那么遥远的苦寒之地,路上风餐露宿缺医少药的,我怎么舍得啊?”

    “我说过的,以后不会再让你受苦了,所以在你好起来之前,我不能带你去北方,不能让你去承受那么多的危险……”

    白愁飞木然地听着,至少王小石单方面认为他是在听,而既然大白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他就单方面当他是同意了,随后又向他提出了第二方案:

    “不如,我带你回白须园吧?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而且白须园地处深山,与世隔绝,不但风景秀丽,气候也十分宜人呢!我小时候最爱漫山遍野地跑,饿了就摘几个野果吃,渴了就直接在山泉边喝个够,困了就随便找棵树睡上一觉,要多自在就有多自在——只要回到了那里,就是我的天下,只要你不嫌弃那深山老林人烟稀少,我就一定能把你照顾得好好的,不知你意下如何,嗯?”

    白愁飞依旧不言不语,王小石拍手一笑,道:

    “嘻,那就按我说的来,你跟我回白须园去,只不过若像当初我来细柳镇那样,乘船走海路,怕是不太安全呢,万一在船上遇到什么危险,要逃离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我不敢让你冒这个险。可若是走陆路回去,那就绕远多了,耗时也长,但比起海路,还是要好很多……”

    王小石一面说着,一面却不由自主地幻想起与白愁飞平安抵达白须园的场景,幻想着在那幽幽青山绿水间与他清修相伴、形影不离,而大白的病也好了,不再执着于功名,更不想再称霸江湖,只是和他每天一起做饭吃饭、练功打坐,携手游遍山中每一处景致,他还教会了白愁飞辨识各种草药,闲了二人便同坐窗前,赏花,听雨,兴致来了他便取出短笛吹上一曲,白愁飞则用手为他打着拍子,一面以歌声相和,倘若能再加上雷纯的琴和温柔的舞,那就更齐全、更美好了……

    那时的他们,是多么的无忧无虑啊……

    尽管现在他已洞悉了一切,料到当年在江边的邂逅定是有意为之,而他们三个之所以能安全下船,想来也是雷纯顾及大哥而手下留情的结果,若非如此,船上的那场夜宴极有可能便成了鸿门宴,那一桌子的美食美酒也就成了他们的断头饭了。只是那晚大白一面打着拍子,一面引吭高歌的风姿,他却是怎么也忘不了,还有大白唱歌时那眉梢眼角的笑意,那卸下心防、全身心为情谊而欢畅的神态,他也深深地记在了心里——那样快乐而又放松的白愁飞,不知何时何日,才能再见到呢?

    王小石轻轻摸了摸白愁飞的长发,便默默地退出车厢,回到赶车位子上去,又驭马前行了。眼见着四下无人,唯余风声烈烈,他便清了清嗓子,毫无顾忌地唱起了当初在雷纯船上,大白唱过的那首歌:

    “一身桀骜,一生骄傲,

    三分天地中,叹江湖太寂寥,

    问正邪何谓,谁又能同道……”

    王小石自认论嗓音条件不及白愁飞,毕竟人家是在戏班子里正儿八经登台唱过曲子的人,他一个没事唱来自娱自乐的岂能比拟,好在眼下除了白愁飞也没人听得到他唱,而白愁飞又不挑剔,他便放心大胆地唱下去,才不管他是不是越唱越哽咽、越唱越不成调:

    “说英雄,谁是英雄?且看今朝!

    再回首,也曾相逢一笑,

    千金不换旧知交……”

    王小石知道自己流泪了,可他也懒得去擦,宁可眯着眼睛边唱边驾车前进,然而就在此时,前方却有一阵拨弦之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像是有人在弹琴,唬得王小石连忙住了口,生怕自己把人吓着,可他才刚一停止歌唱,便听到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伴着那琴音响起,唱出的那几句词他更是毫不陌生,当年在细柳时,他就听到过的——

    “红袖刀,断惊风疾雨。

    快慢诀,揽六分江山。

    扁舟四海,神龙低首,骁然波澜惊。

    青衫磊落,童叟无欺,剑胆照无邪。

    生死十三限,血河应笑看!”

    王小石屏住了呼吸,驾车逐渐向那歌声的来处靠近去,果然见到前方的一棵老树下,一个须发皆白的灰衣老者抱琴端坐,娴熟地拨动着琴弦,双目微合,带着一脸陶醉的笑容中气十足地说唱着,显得格外超然洒脱。王小石驾车行至那说书人的身边,静待老人一曲唱毕,睁眼看向他,方拱手作揖道:

    “上次细柳一别,想不到竟会在这里又遇见先生,敢问先生别来无恙?”

    “哈,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少侠别来无恙?”

    说书人仍是潇洒却不失和善地捻须一笑,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盯着他的眼,仿佛已洞穿了一切,王小石倒也无心遮掩,他与这老者虽是萍水相逢,先前不过一面之缘而已,但他就是对这位老人家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位老者一定能给他一些指点,让他可以少走很多弯路,于是他回手拉开了车帘,将车中的白愁飞暴露在说书人的眼前,又下车向那说书人深深一揖,语气诚挚地道:

    “求先生指点!晚辈的兄弟遭逢不幸,变成如今这样,请问先生,我该如何是好?恳请先生不吝赐教,晚辈愿当牛做马报答先生的恩德!”

    “少侠快快请起。”

    说书人伸出右手将王小石扶了起来,又向白愁飞打量了几眼,语气倍加惋惜地道:

    “老夫早就曾经提醒过你这位兄弟,万不可回京城,因为一旦回去必遭大劫,可他说他答应了他的兄弟一定回去,他的兄弟在等着他,坚持要踏上归途。如今大劫果然应验,虽保住了性命,却与死无异,可惜,可惜呀!”

    “大白他——当初真的是这么说?”

    王小石闻言心中剧颤,双腿也跟着一软,差点便跪在地上,见说书人点了点头,他的眼前顿时又模糊成一片,心痛,愧悔,内疚,疼惜……无数种情绪只一瞬间便在他的胸口翻江倒海,让他透不过气来,良久方能站稳身体,再次向那拈须不语的说书人下拜,大声道:

    “求先生救救大白!您见多识广、无所不知,一定有法子救大白的,对吗?求求您了,晚辈求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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