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信迟

    郎郁扶额,她幼时多灾多难,疏于女红,那样的绣工拿去前朝做眼睛囊岂非丢人,然而觑见他的样子,郎郁捏着银针把玩许久,终究没有开口回绝。

    东宫送来了几百样的底子与各色丝线,郎郁挑得眼花缭乱,好一会儿她将目光落到一处,掌缝女官是个有眼色的,连忙捧来红锦帛,絮絮道:“娘子眼光真好,这匹是内廷赏来下的。平棱经纬织,共百味料,半道又引用了天竺之法起色,之后套、扎二十次又滤黄栌,那出来的颜色可谓渐染层叠,取日出东方之色。”

    东宫的线也是极好的,据说磨了琳琅进料,光泽鲜艳夺目,又施油封之技,能数十年不褪色。

    这么说来,她的绣工当真不配,又暴殄天物了不是。九色鹿在水中救起猎人,殷载路在江边救起她,这个故事颇有几分她与他的谶语。

    眼明囊制好的时候,殷载路正在同麾下十率议事,郎郁在廊下候了好久这才得以面见。殷载路的神色郁郁,传她进来也不看她,只持了狼管与横文上走笔勾勒,他越勾越快,到了末索性将折子掷到地面上。郎郁欲上前去捡,却听他寒声道:“你所来何事?”

    郎郁的手一愣,也不知是捡好还是不捡好,犹豫片刻,将手收回,从袖中翻出那枚拆了又做做了又拆的鹿王本生囊递上去,殷载路觑了一眼,“料子不错,你去吧。”

    郎郁心知这人在嫌弃她的绣工,也不想多留,便行礼告退,正巧碰见了殷载路的太子妃候选人崔芸匆匆求见。

    殷载路自入东宫,就让郎郁一直随居在丽正殿的后院,舍人与她颇熟,见她匆忙出来,以为是吃了太子的挂落,上前安慰道:“贞观殿(皇帝)于监国一事颇是不满,斥令殿下反省。如今甘露殿(皇后与赵王)颇得圣眷,殿下心情不佳也是常情,娘子莫往心里去。”

    崔氏这几天来得殷勤,索性问道:“殿下快要立妃了吧,是崔家娘子吗?”

    舍人见她这副样子,连忙说:“还未有定数,娘子莫要忧心。”

    “殿下早些纳妃是好事,崔家与甘露殿有亲缘,是大将军的女甥,迎她为妃于东宫有利……”

    舍人嗫嚅,“殿下英武之主,神威非凡,岂能受制于一妇人。”

    然而,在郭舍人嘴里的“英武之主”,后来去承露之时,还是将这“妇人”崔氏所制的麒麟眼明囊带去,这也是后话不提了。

    倘若郎郁能够亲自把玩,便会发现陈良媛的香囊正好和她相反——原料差而绣工好。因被王良娣掣肘,东宫并无那么多彩线与她,她只能将自己的衣物拆了,勉强凑出这幅。虽布料与丝线平平不出色,但绣工却是极好,猎人落水扭曲的身姿灵动万分。

    吴太子来了兴致般拾起这枚囊,“《鹿王》长卷故事那么多,你缘何绣落水得救这一篇。”

    郎郁心底一颤,心道:因为其他的细节我也记不清,这篇当初我绣过,所以就记得这篇画了…

    陈良媛见太子点到自己的名,连忙沉吟,“起诸善业本是幻,造诸恶业亦是幻,鹿王救溺水人,才有之后因果报应,此刻是善端,亦是恶端,乃诸象始。”

    太子颔首,神色并无太多变幻,放下这枚抻袖去捏李昭训的并蒂莲花宝囊,陈良媛见太子对她精心准备的说辞并无太大兴趣,心下一横,“殿下,妾听闻殿下既崇道也重释(佛),于佛释之上,殿下可觉有高下之分。”

    郎郁扶额,陈家这个酸朽的学究之风怎么还在,在花前月下的乞巧节去展示自己精通佛道……她这个表妹真想得出……

    太子闻声起眼,这才认真打量了这位陈良媛,陈良媛垂下脸,月光洒过她如玉的面庞,蝉翼般的睫毛忽上忽下,泄露了主人的不安。

    如之故人,恰是此时。

    “别无二致”,太子轻笑,也不知说得是道释还是这绣囊,还是绣囊的人。

    王良娣见此并不想让他们深入交流下去,免得陈良媛抢了自己的风头,连忙岔开话题,让大家呈上蛛盒,看一看所结的丝网。

    众人心下也都好奇王良娣这个出自显阳的蛛王,是甚模样,只见小宫女捧着檀盒献上,李昭训、陈良媛的盒子自不消说,细细密密一张网紧绷绷地结在盒子中。

    轮到王良娣,她一挑眉,端的是得意神色,身边的宫女缓缓开启漆红嵌钿的宝匣,只见巴掌大红纹的死蜘蛛掉落出来,正落在王良娣的胸口之上。王良娣吓得站起身,连忙将胸口的红蛛扫落。

    众人大惊,再看那盒子里,蛛丝断落,残缺不堪。

    王良娣自个抢过宝匣,满脸错愕,转头愤恨地瞪着捧匣的婢女,那婢女惊慌跪下,“娘子恕罪,娘子恕罪,晚间封盒时婢还检查过,是好的。”

    陈良媛等虽不明白为何如此,却见王氏吃瘪,自眼神中流露出幸灾乐祸之态。

    有人道:  “良娣姐姐,许是王气太盛,这才消受不了。”

    王良娣碍于太子在场,一时发作不成,只能用眼睛剜着伏地乞求的女婢, “贱婢。”

    “够了”,太子有些不耐烦地起身,“兴师动众,就图了这个。”

    这话说得极重,王良娣瞬时脸色惨白,惕然站起身,想要跪下谢罪。

    太子伸臂钳住她,止了她的动作,低声语她,“到此为止”,便扬长而去。

    洪舍人提了宫灯,为太子引路,他觑着太子的脸色,压低了嗓子:“臣按殿下的吩咐将那喜子(蜘蛛)弄死,看来良娣这次应该是吃了教训。”

    洪和心中啐了一口王良娣,她和她的昭仪姨妈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太子姬妾公然肖想王后位置,若是这蜘蛛若是结网成功真成了中馈祥瑞,吴王岂不多心,太子如何自处。

    太子踢了踢道上的石子,淡淡道:“她若是还要闹或重责管事的宫人,便将她禁足,从秋狝的名单中剔了。”

    “是。”

    *

    魏永成二年秋,吴国,上林苑。

    凉风有信,草木霜染,碧洗的天边北雁南归。

    长江奔腾而过,呼啸间山野震动,合围多日的森林中断续传来熊罴的咆哮,鹰雕的长喙。

    是时旌旗蔽日,号角催征,营帐班列数十里,江东子弟骏马兜鍪,正是吴国秋狝时。

    不远处高丘上,有轻纱而围的步障,吴王嫔妃、东宫姬妾、以及各命妇还有女官……简而言之,来打猎的女性,都乌压压挤在这个土坡上。

    鸾莺台本就有本有记录、描绘东宫女眷生活之职,此次畋猎更要进诗文画卷,郎郁便也跟来了。

    她偷瞄着站在上首脸色不好的季昭仪,感叹王良娣居然被禁足错过如此长脸的场合,让陈良媛一跃成为在场东宫命妇之首,真是风水轮流转。

    这厢还未感概完,那头忽惊起一阵鼓点,又是号角笙吹,在太常指引下,只见吴王桓毅一身黑介帻,弃骝车御马而出,身后跟着太子桓沈以及吴国宗室与重臣,他们悉数至于江边断崖之上。

    有司奏猎令,三驱四不得。

    说来这个桓毅,就不得不提桓家。桓家当年得了这一对才华横溢的双生子,索性两头下注。

    双胞胎哥哥桓毅挑了族长担后来成为他父皇的重臣,双胞胎弟弟桓澈则叛国弃家投去魏,成了大魏先帝的心腹,甚至还当过殷载路的老师。

    如今她父皇去世、桓澈病死、魏先帝驾崩,殷载路薨逝,故人总总,只剩下他桓毅如此威风。

    吴宫的开狩礼与中原不同,君王不用猎车,而是骑马射鹿。

    吴王桓毅接过力士奉来包着黄缕的长弓,垫了垫重有六石,又屈指勾弦,硬若金铁,其丝坚韧,欣然交付给太子。只见太子受命把弓,左右驱鹿奔走,太子于马上襄尺而张,端凝少刻,控弦引楛矢,开袒出飞轮。

    先三箭,裂空破穹,雷呴鹤唳。又三箭,电掣火卷,急发飞鸿。三箭复三箭,铮铮簇铮铮,翼百步而中鹿,又百步而猎麋。大绥升扬,万军喝彩。

    待到猎物散尽,太子居然凭空御射。只见白羽腾空起,先五十步而折,又五十步而止,隐没于长江之内,顺波逐流,不见其踪。

    江波荡漾东流去,山安峦静一如初。无声无迹。

    太子对吴王一揖,曰:“臣尝歆永初桓武,破蜀灭燕,伐南克北,赫赫煊煊,威煌神瞩,恨当时身魂未至,不能执纛卫拱,劲旅骖随,兜鍪金吾。而今寸功不树,凭添笑柄。更春秋苦短,譬似白羽,咄嗟叱咤,所过须臾。更觉宇宙之无穷,天地之无际,生如箭没江水,无形无息。蹉跎二十载,逝者如斯夫。”

    身侧公将相面面相觑,连忙翻身下马,跪道:“殿下不过及冠之年,有此大志宏思,令我等汗颜。臣等愿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两侧士兵齐齐跪下,响彻云霄,震天动地, “臣等愿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桓毅赫然长笑,“好!得佳儿良臣,乃天佑我吴。”

    开弓典礼毕,大家可自行野猎,晚清间点猎物开宴。

    郎郁在步障中对着这一幕沉思,她的计划是引吴魏猜忌,然后将吴逼上“梁山”,但今日这么看,桓毅与桓沈的野心其实不小,都赤裸裸成这样了。他们难道不怕大魏立时兴兵吗?还是说他们有信心战胜大魏?

    “女史姐姐,你不是会骑射吗?你教教我吧。”陈良媛拉着郎郁去内厩那头挑马。

    郎郁的射御之术是殷载路手把手教的,锉磨历练了好久。殷载路每在太学学了些什么,一回东宫就好为人师,总要拿她来练手,什么六艺五经,也不管男女大防,身体力行一股脑给她灌下去,生把她当弟弟养。

    “这是马镫,您先上去,然后立住背,用点力,诶诶诶不是这样……”

    吴国女子擅骑御的并不多见,女官当中,郎郁的骑射确实是数一数二,搞得外聘的女猎手和校尉只能尴尬地站在一边。

    到了第三天午后,陈良媛在这几日特训下,终于做到平地拉个弓,御上马走十来步。

    秋日的午后,骤然降温,郎郁劝说良媛回去披个衣服不得,便郎郁将陈良媛的缰绳递给马奴,正想去旁边吩咐侍女去披风来,却听“啊”的一声尖叫,陈良媛的马受了惊吓一股脑儿背着人蹿进林子里,马奴立刻跑去追,急唤道:“良媛娘子,拉辔绳!拉辔绳!”

    “快上报给大令!立刻派人前去搜捕,那马儿是练习之用,脚力不够,恐怕跑不了多远。” 郎郁一壁吩咐道,一壁劈开身边的校尉,夺他手中的骏马追了过去。

    她额头细密密渗出了冷汗,这猎场里当真是有猛兽出没,可不是闹着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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