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入死罪

    郎郁顺着那串断断续续的马蹄印一路寻去,有些时候她都觉得陈良媛是来向她讨债的,陈氏几乎是一面镜子,照映出她当年的情景。

    她在洛阳时,参与过一次畋猎,殷载路将她丢在偏帐中。她身上没有封诰,也没有任何名头,自然没有资格观礼或者去与随扈命妇间攀谈,百无聊赖之际她自己仗着马术不错,换上了窄袖猎衣,跨上殷载路与她的枣红色宝驹,带着护卫进了林中。

    林中幽森不见底,她不由夹紧腿肚,忽然一下颠簸骤停,这马儿收惊似地跃身而起,欲将她甩出,她一壁紧紧拽着缰绳一壁贴在马背上,马儿长嘶片刻便驮着她向茂林深处飞去。

    这马是底下贡给殷载路的骐骥,跑起来如闪电如疾风,不消会儿就将护卫甩开。郎郁啊啊啊呜呜呜颠了许久,待到眼前景物不在移动的时候,马儿颠蹶踉跄口吐白沫跪倒下来……

    恰此刻,她发现自己置身于熊罴馆间。

    血腥之味扑面而袭,腥锈夺了草野的清芬霸道地侵占着她的嗅觉。滑水狐仰躺在地上,头身分离,脖颈间汩汩涌出赤黑的血,不远处赫然一只棕熊朝她狞笑着,嘴间尚挂着淋漓带血的残肢肉泥。

    郎郁从头到脚如坠入寒冰之窟,包天盖日慌惧教喉头似千针万锁,凭她如何嘶声竭力,也发不出半点哭叫。

    她颤抖地摸上散落在箭筒旁的羽矢,搭弓架箭,分明练习过千百次,此刻的力道却仿佛被封印住。右手依旧是牢牢攥着羽间套。

    放呀,放呀,她在心底焦急地喊叫着。

    “噗”的一个闷声,手中长铁滑掌而出,软软绵绵向着奔来的棕熊逶迤迎去。

    郎郁绝望地阖上了双眸。

    “咻——”耳畔划过清脆的鸣镝音,似一川快水破长洲。咻咻咻——”,参连并珠,白虹贯日。

    熊罴应声倒卧,掀扬起滚滚尘土。

    小绥升,鼓角鸣,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锦帽貂裘的左右卫里簇拥出翩然一骑,殷载路正端坐在宝马上,神色晦暗。

    殷载路翻身下马觑了眼如烂泥般伏在地上的郎郁,“你厉害啊,都能跑到这里。”

    郎郁还在劫后余生地恍惚之中小声啜泣,殷载路不耐烦地挑鞭扳起她的脸,皱眉道:“哭什么,孤教你的剡注忘的一干二净?”

    殷载路掖过窄身的紫褶衣吩咐右付率,“再取三只熊罴来。”轻踢了踢如长虫蠕动着的郎郁,“起来。”

    郎郁闻声连止了抽泣,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东宫的卫率迁移出一辆玄铁车,车中载了木牢,分别囚着三只大小不一的熊兽。那兽荤腥骚臭,禁久了起先认命似地坐着,又见门前有了动静,才睁开猩红的血眸,竭力嘶吼,叮叮铃铃捶晃着横在身前的牢桩,带下纷纷碎屑。

    “刷刷刷”两侧卫率对着锁在牢中暴躁踹门的熊罴举起了弓羽。

    “起来,把箭架上。”殷载路望了眼远处的猛兽,“我平时如何训练你的,何为上佳的射术?回话。”

    郎郁木木站了起来,看着远处的捆牢铁链被一层层解下,硬着头皮答道:“从左膘入,右肩出。”

    “还有呢?”

    “不得重射。”

    殷载路颔首,抬了抬颌示意郎郁挽弓,“不要东张西望,就中间那只。”

    “张开,不够,继续拉!”

    粗粝的弓弦嵌进皮肉里,鲜红的血珠自她指尖划过,滴落在尘土间,殷载路望之不改颜色,只道:“拉。”

    郎郁忍住连心的刺痛,蓄力起臂,将弓弦开出满月之貌。  三只熊罴破牢而出,携风带雨舞爪扑来。

    “射!”殷载路厉声呵斥。

    伴着短促的喙声在昏黄天幕下撕裂出一道白光,羽矢自左向右,钉嵌入兽熊的体内。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军旗半起,左右军卫一一投出手中的锥鈚,转眼之间四面八方黑压压一片箭海。

    小绥升,鼓角鸣,层云奔流。

    郎郁卸了担子,周身无力,软泥癞皮似跌坐在地面上,大口进气出气,津津汗水湿了又干了又结,团块块贴在皮肉上。

    她兀地放声长笑,眼头一酸热,泪水奔珠走线急流而下。

    *

    南国的上林苑不同于北地的大兴苑,水地是这片泽国里绕不开的话题。

    林中马蹄杂乱颇多,幸而东宫女眷的马蹄包了梅花掌,勉强可辨。沿着梅花印一路追去,只见尽头是一片榕塘,参天的榕树高高立起,根底是半米高的水泽塘,马入泥塘,蹄印淹没,就难以辨认了。

    天色渐昏,榕林黑彻,细碎的光影从枝桠叶缝隙见抖落下来,在塘上泛起点点粼光。忽然,凄厉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惊得塘中燕雀腾飞,溅起纷纷水花。

    郎郁暗道不妙,连忙扬鞭一击,循声而去。只见水塘外的泥泞地里,半人高的野彘朝陈良媛一路拱来。长着獠牙的野彘与记忆里飞扑的熊罴叠影重合,郎郁下意识抽箭搭弓,运力开挽。

    “这个力度不够,还要拉,继续拉。”

    “左膘入,右肩出。左膘入,右肩出。”

    割裂的痛感唤醒了脑海深处的记忆,手腕一松,“嗖”一声,铿锵而发,笔直中入。野彘灰暗的双目如蛙眼般鼓起,身型一缩,摊倒在泥沼里。

    陈良媛面如金纸。

    “啪啪啪”,只听背后传来一阵声响,郎郁眉头一挑,撩马转身搭弓,却见林中冲突两匹快马,马上的力士郎将她手中弓羽一夺,斥道:“大胆!你竟敢引弓对太子殿下!”

    郎郁抬眼向深处望去,只见桓沈骑在阴影里,他缓缓放下张开的弓箭。葱褶衣,朱裘帽,劲腰别剑……居然……与殷载路有些相像……

    “这个箭尾绕青丝,殿下,这是你东宫的箭!左膘入,右肩出……”

    徐钧在野猪尸体旁绕了几圈,啧啧叹了几声,将探究的目光落到郎郁身上,“这么好的剡注箭法,居然出自太子殿下的后宫娘子之手……”

    郎郁心下一愣,知他看到陈良媛身上的服饰误以为陈良媛身边的她也是嫔御了,忙道:“这位……使君?奴婢是东宫鸾莺台的文书女史。”

    她挣扎着滑下马,看了一眼泥沼地面,脏得要死。踟蹰半天,终鼓起勇气跪了下去,冰冷软烂的泥水将膝盖和小腿打湿,郎郁瑟缩着,道:“太子殿下恕罪,奴婢当时并不知太子殿下在那里……就是给奴婢上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

    卫率将一侧被吓得有些痴傻的陈良媛也押来推到地上,太子目光逡巡在她二人之上良久,这才把缰问道:“阑入演武,该当何罪。”

    监令官看了一眼陈良媛的服饰,有些为难。

    太子又沉声:“孤在问你话。”

    监令官忙拱手:“按猎令,是斩。”

    太子一笑,“徐景和,按军法呢?”

    徐景和徐钧?征虏将军徐钧,那个很多年前她父皇说可以尚她这个宣城公主的徐钧?

    郎郁还未来得及好好打量她的“驸马”候选人,就听徐钧道: “也是斩。”

    妈的,桓沈与徐钧这两个乱臣贼子!真世风日下,她堂堂宣城公主沦落到被这两个乱臣贼子按头处斩的地步。

    “那就按律,高风、陆遥,将她二人……”

    “殿下饶命!!殿下容禀啊!陈良媛和奴婢并不是故意要扰军演。是良媛在马场练马,结果马匹受惊与离散,这才迷路而至,奴婢追随良媛而来,却见良媛遇彘,这才搭弓放箭。”

    郎郁挣扎着,“殿下若是不信,可叫人探查沿路探查路线。东宫女眷用梅花印,如今夜色未至,应该还能来得及拓下与良媛的马比对。马场当时在场的诸人,都可以为奴婢作证。”

    郎郁转过头,看着瞳孔涣散,显然已经被大场面吓住不敢说话的陈良媛,哭喊道:“娘子您醒醒,说话呀。”

    陈良媛抖若筛糠,愣看向郎郁,又愣看了眼太子,嗫嚅:“我……”还没说两句话,便昏了过去。

    郎郁看她这副样子,只得深吸一口气,心道带不动带不动。也是自己运气歹,虽然畋猎和军演是孟不离焦,但谁想到他们今天下午搞,只得自己又在泥里磕了几个头。

    “殿下!《尚书》云: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奴与良媛有前情在先,乃不可杀呀。”

    太子驾马而出,居高临下看着满身狼狈的郎郁,“军中令行禁止……”

    郎郁盯着太子的葱褶服下摆,听得心底发沉,这厮果然是准备拿她二人的头祭旗来表立场大义,聚拢军心。就跟爱妾换马,美婢烹食一个样子,来衬托他们郎主于大义之上不纵私情的光伟。

    真是好得很。

    “殿下!奴与良媛不是军中之人,况李唐有王万兴之故事,云:军令有犯,罪在不赦。但恐外人谓我好畋猎,轻弃人命。遂而赦之。国朝于畋猎上,罢夏猎、制三围一放、出表不杀之策,都是体上天有好生之德……”

    太子听来并无太多情绪,接过徐钧递来的那支郎郁射杀野彘之箭,漫不经心拨弄着尾丝,“王万兴有征辽之功,你二人何如?”

    郎郁表示这个人怎么和殷载路一样喜欢抬杠呢?

    “殿下,陈娘子侍殿下帏屏久甚,恩情尚在”,郎郁越想越悲切,越觉得这个乱臣贼子连个男人都说不上,要牺牲良媛这种可可怜怜小妹妹祭旗。

    “殿下,良媛是个懵懂的稚女……”

    “恩情尚在?”太子抿唇不置可否,反诘:“那你呢,孤与你之间可无有恩情。”

    郎郁挺起脊背,“奴婢可以戴罪立功。方才徐将军也称奴婢一句好箭法,且奴婢以鸾莺台核考入禁中,可见文武之上,奴婢或有其用。若殿下需,奴婢肝脑涂地,愿为驱使。”

    被点名的徐将军摸了摸鼻子,他确实觉得郎郁是个妙人,就这么杀了,多不好玩,于是他叉手禀道:“殿下治军严谨,臣多有听闻。但历来罪极不加于女子(女子和孩子),可减之。”

    东宫幕府里的几个长官都在,见这位文书女史骑射绝巧,又知经图史,如今身陷泥淖,好不可怜也!都动了恻隐之心,开口来劝。

    太子上前看了猎物的伤口,而后挑鞭勾起郎郁被汗水泥水糊得面目全非的脸庞,皮鞭鬃毛匝在脸上,虽隔了一层皮面具,依旧是生疼的,郎郁不禁皱眉呼痛。

    “你的箭法和谁学的?”

    郎郁一愣,嘀咕道,“婢的舅父有一位好友为彭城游侠,曾投京口北府,奴婢是和他学的拳脚。”

    “他叫什么名字。”

    “师傅姓石,讳万山。”

    太子神光睨过郎郁投向徐钧,徐钧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这是太子要查这号人物,他等下就吩咐人去办。

    恰此时,一名内卫驰马而来,见太子领军在此,连忙上前禀告道: “殿下,斗兽要开始了。陛下遣臣来寻殿下,请殿下即刻动身金银台。”

    “我知了”,太子蹬上马调转辔头,看了昏过去的陈良媛一眼,吩咐道:“将她二人先交詹事府,遣个奚奴医官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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