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明囊

    王良娣的恩典转眼间就传遍了东宫,给大部分宫女枯燥无味的宫廷生活注入一丝生气。一时之间,宫人们纷纷加入捕蛛大军。这蜘蛛要装在盒子里,结出丝网,待到乞巧那日与别人的蛛丝网做比较。

    “七月二,中馈屋。酉六刻,出蛛王。”这首歌谣忽如幽灵般悄悄闯入东宫。

    郎郁自认这首歌编的直白,东宫的中馈之主的屋子就只永宁殿一家。这种谶语嫔妃向来都是宁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王良娣铁定是要打开永宁殿大门,去寻“蛛王”。只要殿门打开,她就有机会。

    七月二日,酉时。

    夏日的白昼漫长,即便到了此刻,天边依旧能窥见零星日影,浓浓点点小金黄,反衬出天幕的暗青。

    郎郁摒气凝神蜷缩在永宁殿外围的树木下,日降月升,蚊虫渐绕,她怕惊了旁人只能苦苦挨着,挨到快要宫禁,却是半点人影也不见。

    宵禁前独身在此处尚可要解释,宵禁后被夜巡的阉官捉住,那恐怕是要有牢狱之灾的。郎郁无法,只能顶着满脸的蚊子包郁闷地回到住所。

    一夜无眠,第二日周女史见她鸦青的眼圈,挠得红肿的脸庞,下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郎郁垂头丧气地坐进圈椅里,“还不是这乞巧闹得。”

    周女史听了这话,知她不善女工,想来是做了一夜绣工,抿唇笑了笑,从抽屉里寻来凉玉膏替她细细抹上,“诶,大监也就那么一说。你也别太上心,尽力而为就好,还是身子重要。咱们去宴会,说白了不过是给良娣良媛昭训娘子们当绿叶的。”

    郎郁听了这话,忍不住道:“王良娣这回没啥动静呀。”

    周女史闻声,扑哧一笑道:“怎么可能,今早宫里就来人给她送东西了”,顿了顿,神神秘秘凑她耳边:“据说是良娣央了昭仪,替她从显阳殿弄了只蛛王。”

    郎郁的脸色由白转青,内心酸涩无比。

    是啊,中馈屋,东宫的中馈屋是永宁殿。但是台城还有一个中馈殿啊——这吴国天下的中馈屋不是王后的显阳殿又是哪个?

    是郎郁她自己浅了,只装了这区区东宫。这太子妃有甚么中馈好主的,谁知道太子会不会被废掉,又或者像殷载路那样突然毙命。

    只有当上王后,这才算功成一半。

    看看,人家王良娣的格局。大,实在大,都让她大完了。

    郎郁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当然,郎郁这时候还不知道,她这首歌谣越传越玄,甚至衍生出了其他版本,导致了一连串的倒灶故事。

    *

    是夜,吴太子桓沈归东宫。

    承明殿外,有几个阉官黄门鬼鬼祟祟在搜寻什么,桓毅将人捆了,正想交付詹事府严审,却看承明殿匆匆赶来,高呼道:“殿下,臣死罪。”

    太子撩袍坐下,宫人娴熟地替他去履,太子看着跪下的人,冷声道:“怎么回事。”

    中黄门解释说:“内宫之间今年有些传说,有一则是乞巧用承明殿的喜子,能沾沾殿下喜气,博下的好彩头。有些殿阁嫔御和宫女便使了银钱,让小寺人去抓。臣想着蜘蛛横竖不是承明殿的东西,除虫本是好事还能有赉赏,便没有拘着他们。臣死罪。”

    太子本想呷口茶,这一听将盏放下,“帮属下赚市利赚到孤头上,你这个上官当的好。”

    中黄门冷汗直冒,一侧的舍人洪和看不下去,斥道:“宫中私私相授是大忌,我看你们是昏了头。来人把他们拖下去,交付给宫正。”

    太子别过脸,“行了,还嫌不丢人吗。二十杖,下不为例。”

    中黄门捡回了一条命,连忙磕头谢恩,他也是利令智昏,想着非是机要大雅之事,就随他们赚外快了。却忘了禁庭里,不耍心眼的老实与千金于前不改颜色的忠心才是主君最为看中的,如今没有丢命,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中黄门擦了擦汗,又道:  “殿下,方才王良娣差人问您,明日乞巧宴是否驾幸。”

    太子刚想一口回绝,却听洪和接嘴:“听闻昭仪赐了良娣一桩好什,叫\'蛛王\'。”

    中黄门陪笑道,“\'七月二,中馈屋。酉六刻,出蛛王\',说是昭仪帮忙从显阳殿里捉到的。”

    太子一阵无语,心道吴国后宫这是多相信父慈子孝。太子的媵妾沾福气沾到中宫显阳殿,还搞得人尽皆知,也不怕犯了吴王的忌讳。

    “去查这些谣言” ,太子屈指叩了叩圈椅臂,这歌谣未免把时间说得太清楚了,反倒像人刻意为之。

    “明日乞巧,我去会一会那个蛛王。”

    *

    七月七,乞巧节。

    玄圃园内灯火通明,丝缕彩带被披亭楼之上,季夏初秋的晚风吹拂过,袅袅婷婷。

    江淮的宫苑,历代吴帝多钟巧丽之貌。精美的太湖石被细细打磨,再折叠堆砌,成为石群,三步而穿洞,五步而过桥。出石群百余步,有曲径之处,通玉帐山。

    山上有望仙亭,是东宫少有的高处。乞巧夜,观牵牛织女二星,必然此处最佳。  一轮明月之下,山色浓黛翠郁,驻步少刻,便听来阵阵宫娥的欢笑声。

    禁掖中的高品女眷天的富贵,虽有滔但多囿于青墙的方圆之间,一言一行循规矩步,日子呆板无趣。只逢这种欢喜节日,才敢露出天性中的热闹活泼。

    王良娣在众人簇拥之下,登上山顶的望仙亭。宫娥将针线香烛奉上,王良娣领着众人对着月光缓缓拜下。

    乞巧许愿,求的无外乎心灵手巧和如意郎君。

    说起来郎郁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参与女眷之间的乞巧宴。她幼年时虽有参与,但那时不过是个垂髫小儿。后来去了洛阳,在殷载路身边非妻非妾,不奴不主将近十年,殷载路的嫔妃组织团建活动自不会带她。

    如今要在乞巧节许应景的情爱之愿,她有些手足无措。但是本着香都点了,不能浪费机会,她还是发下宏愿。

    “牛郎织女在上,保佑孙舅父顺利烧掉那些粮草。”

    “保佑吴魏能够翻脸。”

    “保佑我娘在地下无忧无虑。还有殷载路在地下……”

    默念着默念着郎郁就笑了。想来殷载路堂堂大魏恭怀太子,有墓园祭官,逢年过节烧钱供奉,哪里需要她求庇护呢。

    山上风渐渐大了,众人奉着良娣良媛入望仙楼内开宴。各司正要展示自己的绣品与蛛丝网,这便听外头通传“太子到。”

    王良娣、陈良媛、李昭训与两个孺人娘子面面相觑,诧异过后纷纷透露惊喜神色。这段时间,东宫嫔妃进御困难,甚至连侍膳都没有机会,今日居然能在宴上见到。若是晚上可以侍寝……

    太子一身蓝袍白衫,玉簪束冠,袍服上阴线织出暗云纹,佩玉别剑,清贵非常。长风一过,宽大的袖衫随风而展,又恍惚仙人之姿。

    说来这位太子不过是吴王桓毅当年为臣下时与外室所生,桓毅原配并不容他,故而一直丢在宫外艰难成长。后来原配去世,再将他授爵封官,没过几年原配所诞的太子去世,才轮到他上位。但他才学气质,周身气派,竟能比之前任更甚,也算是个传奇人物。

    鸾莺台拿出的绣品,是葡纹鸾莺书囊,平针绣细密,鸾莺小巧玲珑,雅致美观,这书囊正好符合鸾莺台的身份。

    然后众人的目光都汇在几位侍奉过太子枕席的娘子身上—— 她们不约为太子殿下制绣物。本想着等宴散后呈给承明殿,现在如今正主就在这里,便急忙献宝似地递上去。

    郎郁躲在鸾莺台的队伍里,看猴戏似地瞧着这神奇的一面。真·宫中姐妹同心同德,只见五个风格迥异的眼明囊列次排开,摊搁在太子案前。

    “殿下,您……评一个三甲吧……”王良娣内心酸楚无比,她在做囊前分明命人去打听过各娘子的绣品,都跟她说其他玩意,她这才放心大胆绣了眼明囊,如今看来没有一个人说了实话!

    郎郁扫过那五个眼明囊,将目光落在了陈良媛的鹿王本生图眼明囊上,她微微一怔,前尘往事突然回溯,一股脑地浮现在眼前。

    天通六年七月初,殷载路代天子祭嵩山而归,绕道白马寺,她当时也随侍在侧,方丈献《鹿王本生图》殷载路观摩良久,然后与她讲解。

    回洛京时正逢七夕,花苑乞巧,市井热闹,殷载路索性乔装带她从安喜门入,进北市。郎郁其实那日并无啥兴致,却殷载路玩得开心,从炊饼一路吃到胡辣汤,再看傩戏绣织。

    北市有个套圈铺子,老板见他二人衣衫华贵,便觉得有利可图,便将毛竹套环塞到殷载路手里,“小郎君可是同小娘子来过节?乞巧要送小娘子银针的,小郎君不妨试一试,为小娘子套中一根银针。”

    郎郁托着下巴,二十文一次,那银针又远又小,套中能得,套不中不得,真奸商也,便想劝殷载路别折腾了。话还未出口,就看殷载路捏着竹圈朝远处芝麻绿豆般的银针比划着。

    周围尽是看客,这几天以来,无人能套中,大伙窃窃私语。

    殷载路久处军旅,武道不俗。且待他猿臂一伸,那竹圈凌划过长空,稳稳当当套在那根如细丝般的银针上。众人先是一片沉默,转瞬爆发出地动山摇的掌声与叫好。

    殷载路收起银针,便带着自己回到了东宫。

    殷载路问她:“今日你怎么感谢我。”

    郎郁捧着这枚针,心下说也不是我要过七夕的,“我处所有些珍玩,殿下不如……”

    却听殷载路一声嗤笑,“你那宝物哪一件不是我赐下的,这算什么,准备空手套白狼吗?”

    郎郁苦思冥想着,只见殷载路将那枚针递到她眼前,“乞巧不是看女子绣工吗,下个月要去承露,你便绣个眼明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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