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爷爷和唐奶奶本来就有事要暂时离开津市一段时间，不过是因为鹿念要来才多停留了一天。
在当天吃饭的时候鹿念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唐奶奶笑眯眯地对顾之叮嘱道，“家里就剩你们两个了，要好好照顾妹妹啊。”
鹿念看着在干饭的间隙点了点头的顾之，感觉到了某种小孩子之间熟悉的、用来应付家长的、不约而同的默契，于是她也笑着点了点头，“谢谢唐奶奶。”
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她低头继续吃饭的时候，顾之抬头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鹿念从小就是那种擅长装乖的小孩，笑容的弧度和眼睛眯起来的角度都格外标准，侧脸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不知道为什么，顾之却觉得这笑容不太顺眼的样子。
一只小小的行李箱显然是不可能装下所有的东西的，第二天，鹿念的箱子们也邮到了。
顾之推开门从卧室出来的时候，看见鹿念正半弯着腰，试图把纸箱推进自己屋子里。四目相对，鹿念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思考了一下他昨天在饭桌上的反应，觉得两个人应该已经达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共识，于是低下头决定继续推自己的箱子。
顾之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昨天外婆说的那句，“要好好照顾妹妹啊”。他走了过去问道，“需要帮忙吗？”
鹿念怔了一下，回绝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顾之已经搬起了旁边她刚才尝试过又放弃去搬的箱子。他手臂上好看的肌肉绷紧了，“是这边吗？”
她抬头看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顾之是一个，男孩子。
是一种，有点奇怪的感觉。
好像是在长大的过程中，突然的某一天起，男孩子们就开始长高了，变得更吵闹、更幼稚、更精力旺盛。但顾之，鹿念在那一瞬间有点困惑，他好像不太一样。
虽然依旧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善意，现在拒绝却已经更奇怪了，鹿念心里叹了口气，“是这边。”两个人陆陆续续地把箱子们移动到了鹿念目前还空空荡荡的房间，有几个箱子顾之觉得已经重到了可疑的程度，只能两个人一起慢慢推进卧室。
虽然家里有空调，两个人还是都出了一身汗。
“谢啦，”鹿念想了想，转过头对顾之说，“我请您吃午饭吧。”
说着请顾之吃午饭，对周围一无所知的鹿念其实也只能让顾之带路，自己来付钱而已。
小朋友们大概总会对家长常常明令禁止的垃圾食品有一些特别的兴趣，既然大人们不在，顾之和鹿念就愉快地选择了地铁站附近的麦当劳。
看着顾之面前满满当当的食物，鹿念又一次在心里感慨，真能吃啊。冷不丁想起昨晚吃得过于饱的那顿晚饭，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有点扭曲的表情。总感觉以后吃饭被卷到是不太有办法的事情了啊。
“我们刚才路过的就是学校吗？”鹿念问道，回忆刚才经过围栏的时候看到的里面的操场。
“啊不是的，”顾之说，“那是附近的高中，我们初中在另一边，不过也不远。”
“附近的高中？”
“嗯，新华中学。”
“新华书店的新华吗？”新华书店是鹿念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之一了。
“是的。”
“那边可以住校吗？”
“好像不可以吧，学校看起来也没那么大。”
“这样啊。”鹿念突然就对这所高中失去了兴趣，住在别人家里总还是不太方便的，如果能住校就好了。
可乐杯外壁上的水珠逐渐汇集到一起，滴落在木制的桌面上。鹿念无意识地从桌边拿了张纸，擦拭沾到水了的手指。
她应该也挺适合弹钢琴的，不知怎么这样的念头划过顾之的脑海。鹿念的手纤细修长，弹琴的话应该会很好看。
顾之有点后之后觉地意识到，鹿念是个女孩子。过于客气、不太吵闹，但好像有点的时候也很莫名其妙的女孩子。
有点奇怪。
“所以，为什么要来津市上学呢？”顾之走神的时候，鹿念已经自顾自地转移了话题。
“啊，大概也是这边教学水平更好吧。”还有些心不在焉的顾之语气中已经流露出了让鹿念能轻易察觉的端倪。
“还有呢？”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鹿念自己也有点惊讶，因为这不太符合正常人之间社交的距离范畴，而她一直在保持社交距离这一点上做的不错。
顾之也有点意外，一时倒也不确定怎么回答。
“顾哥！”
短暂的沉默被几个男生的声音打断，顾之回过头，果不其然地看见几个学校的同学。
看着顾之与他们打招呼和交流让鹿念觉得有点有趣，因为顾之的样子明显有些不同，有点被迫的健谈，又似乎有点想要闭口不言的意思。
是为什么呢，鹿念想。她能听出顾之说话和这几个男生有点微妙的不同，却又不太能分辨出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都对异性有某种别别扭扭的好奇心。几个男孩看到顾之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坐在一起吃饭，都露出了一种试图显得自然但又努力显得揶揄的神情，在一旁用某种古怪的方式互相挤眉弄眼。
鹿念觉得有点好笑，又觉得有点无聊。
于是她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鹿念，开学也要转到这边上学。”
“顾哥，她和你的口音也不一样诶。”
啊，所以是口音吗。
鹿念是北省人，只会说普通话。这几个男孩子似乎是本地人，都说着天津话。至于顾之，他好像还不太会说天津话，毕竟东省也会有自己的方言，所以会听上去有点奇怪。但对于鹿念来说，她一直不太能很好地区分各地的方言，于是刚才顾之和这些朋友的对话在她听起来都可以统一归入有口音的范畴。
但在那一瞬间，虽然顾之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但不知道为什么，鹿念觉得他好像不太高兴。
“我和哥哥不是一个地方长大的，口音当然不一样啦。”鹿念笑眯眯的说道。
和她平时的笑容好像不太一样，好像有点不怀好意的意思，顾之想。
其他的朋友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仍在自然地接话：“所以是亲戚吗？”
“不是呀，但我和哥哥很小就认识了。”这也不能完全算撒谎，毕竟的确很小的时候她和顾之就应该都从长辈那里听过彼此的名字。
“那我们也可以叫妹妹吗？”
“不可以哦，你们要叫学姐。”
“学姐？”
“是啊，我开学初三了呀。”
“但你不是比我们小吗？”
“我跳级了呀。”
听着她理直气壮地骗人、噎人，顾之咬住了嘴内侧的软肉以防自己笑出声来。为了避免话题继续滑向不可控的方向，他打断了聊天，“我先送念念回家，再去找你们打球。”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没再怎么说话，临到家的时候鹿念突然说道：“呦呦。”
“什么？”
“朋友们叫我呦呦。”
“呦呦鹿鸣的呦呦吗？”
“嗯。”
男孩子好像也不全是那么讨厌的，鹿念一边上楼，一边想。
男孩子真是讨厌死了。
早晨六点多，鹿念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听着隔壁卧室传出的顾之起床出门的声音。
家里进门就是宽敞的客厅，放着顾之的钢琴，再往前是一整扇的大窗户，窗台很低。南面的主卧住的是林爷爷和唐奶奶，边上是卫生间和厨房。对面是顾之和鹿念各自的卧室和卫生间，虽然房子的隔音并不糟糕，但由于卧室就在隔壁，难免能听到一些另一边的声音。
尤其是在失眠的时候，鹿念总会对声音格外敏感一些，起床气也会糟糕一些。
所以为什么会有人在暑假的大早上起床啊，鹿念叹了口气。
八月底已经是夏季的末尾了，不过早晨的天气还是比较凉爽的。顾之在外面溜达了一圈，顺便吃了早饭，然后开始有点犹豫要不要给鹿念带点吃的。
在搬来津市之后，外公外婆时不时地也会有事要离开津市。但这次好像不太一样，大概是因为家里不再是只剩他一个人了，还有一个，有点过分安静的女孩子。
自从上一次搬完箱子之后，两个人即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没再打过照面，好像鹿念在有意识地躲避他一样。
那天他打球回来之前鹿念似乎就已经收拾好了箱子，所以她的屋子里也基本上听不到什么大的声音，甚至开关门都是悄无声息的。唯一能证明家里有另一个人存在的，大概是她吃过饭后收拾餐具的声音，但即使这样，当他出来的时候也会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原来的位置上。
想到鹿念脸上的酒窝，顾之买了份蒸梨糕，回到家的时候他想了想，没有敲鹿念的房门，只是放在餐桌上，留了张纸条。
中午的时候那份梨糕已经不见了。纸条的背面写着，“谢谢哥哥，冰箱里有草莓。”
女孩子的字迹整洁，又有点奇奇怪怪的尖锐。
大概是临近开学的缘故，失眠又一次变成了日常。
半夜两点，鹿念又一次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走到客厅。她从钢琴旁边走过，外面的光线投出的钢琴影子是一个有点奇怪的形状。
鹿念坐在窗台上，拉上窗帘，整个空间一下子狭小了起来，却会让人有些奇怪的安全感。
从六楼往外看，夜色之下，整座城市，灯火通明。
鹿念把头靠在窗户上，能看到自己映在玻璃上的神情。她静静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天边又一次泛起有点清冷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