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成长一直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从幼儿到少年的抽条似乎格外地迅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下子窜到出人意料的高度，像是一根细瘦的竹竿。那段时间里，骨骼是身体中最有分量的部分，在日后慢慢过渡到青年的时间中，肌肉和脂肪才会一点点滋长，包裹住那些过于锋利又过于脆弱的部分。

    或许是因为这样，或许是因为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变得柔和的棱角，在那段时期，我们总会在某个时刻觉得和世界格格不入。

    津市的夏天有点不太一样，或许是临海的原因，闷热里面总是带着隐隐的潮湿的味道，如果刚刚从一个格外干燥的内陆城市到达这里的话，这一点就会格外明显。

    鹿念拉着行李箱站在火车站的大厅，来来往往的人群让这里显得忙碌又拥挤，原本就难捱的天气也变得更令人烦躁了一些。她深吸了口气，从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已经存好的电话号码。

    “您好，我是鹿念。请问是顾之吗？”

    “是的，您到站了吗？”

    2013年的时候鹿念还在用一部以坚固出名的诺基亚手机，对面的男孩子的手机大概也是没有过多功能性的类似款式，只能简单地发短信打电话的样子。于是收音有点嘈杂，也分辨不出什么音色。对于鹿念而言，听到这句话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说话不快不慢的语速和节奏。很舒服。

    “我这边刚到，”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请问您在哪儿呢？”

    “我在北边这个出站口。”

    鹿念沉默了一下，抬头看着大厅里那张只能说是粗综复杂的地图。

    “好的，我一会儿就到。”说着她挂掉了电话，走向了车站的问讯处。

    “久等了，久等了。”

    在久得稍微有点可疑的一段时间之后，顾之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礼貌性地回拨。虽然站在树荫里，但在八月底的下午，依旧会觉得很热，也开始怀疑当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拒绝了长辈们举个名牌的建议是不是有点过于草率。

    鹿念就是这个时候拉着箱子从车站跑出来的。

    蛮高的。

    这大概是顾之对鹿念的第一印象。鹿念在北方已经算是比较高的姑娘了，在津市当然也是。瘦瘦高高，齐刘海，高马尾，人跑到附近已经开始主动打了招呼，脸上还带着某种又甜又乖的笑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在夏天还奇怪地穿着长袖，或许是北方这个时候已经比较冷了吧。

    “没有很久啊。”顾之说着，从鹿念手里接过手提箱，走向打车的地方。

    蛮高的也是鹿念对顾之的第一印象。瘦瘦高高，跑到近处会发现要稍微仰一点点头看他。他似乎没有像一般的男孩子一样长个儿比较晚，不过也可能是他要比自己大半年的缘故？鹿念回忆了一下走之前父母提供的一些背景介绍。

    他穿了件白T恤，鼻梁上架着看着就有点沉重的眼镜，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来，顺便露出可爱的虎牙。他也不太符合鹿念对于大多数男孩子的印象，没那么吵闹，也好像不是很幼稚，好像还有点在这个年纪有点古怪的温和。

    顾之把鹿念的箱子塞进后背箱，两个人上了车，报了地址。车子开起来的时候，带着一点湿热的风从车窗的缝隙里灌了进来。

    “所以为什么要转来津市念书呢？”顾之偏过头问她。

    “啊，因为这边的教学水平会比家里那边好一点吧。”鹿念脸上的笑意没什么变化，这毕竟是已经预料过会被问及的问题，她也准备了公式化的回答，甚至语气和停顿都是曾经设想好的样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第一次和家里提起这件事的场景。

    她其实不太理解父母当着她的面讨论这种事情究竟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理。一位说着近期想要出差跟个项目，需要离家一两个月，不然今年又赶不上晋升了；一位说着上面最近又有大规模的抽查了，这一段时间住在单位可能更方便一些。

    鹿念心里叹了口气，在这种熟悉的话题发展为争论谁应该留在家里照看她之前，她插话了，“我想去哈市念书。”

    他们的对话停住了，“怎么突然想去外面念书？”

    “老师的课讲得太简单了，市里也没有更好的初中和高中了，我可以去那边住校。省里面清北的名额这几年越来越少了，如果一直在这边念书的话感觉高考会比较难。如果高中要去外面念的话，不如初中就转出去，适应不了还可以回来。”

    “你这么小，住什么校。”他们否认了第一点，但对鹿念后面说的话明显有点犹豫，“那这样的话去哈市也没什么用，不如直接去外省，分数线低一些的地方。”

    鹿念不置可否，反正只要能离开这里，去哪里念书都无所谓。后面的讨论他们当然也没有再征求太多她的意见了。

    “之前不是说林叔家的顾之转到津市去上初中了，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吧，毕竟东省高考也是有名的不容易。”

    是啊，鹿念想，大概也是之前听说这件事才有的灵感啊。

    “那不如把念念也转到津市去吧，拜托林叔那边照看照看。”他们三言两语讨论完，转向鹿念说到，“你到时候可以住林爷爷家。”

    但是住在别人家里不会更不方便吗？鹿念的想要反驳却又咽了下去，毕竟感觉上这已经是他们能接受的底线了。不过是需要忍耐一年，然后考去能住校的高中就好了。

    想到这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顾之已经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开学初三的话，转到这边不会担心不习惯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到了自己刚转过来的时候的情况，他的语气有了点微妙的不同，不知道为什么让鹿念有点恍惚，脸上习惯的笑意好像在某一瞬间也变得有点不太一样，“大概有点吧。”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让鹿念自己有点惊讶，因为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倾诉欲多强的人，尤其是和这种基本上算是陌生人的人。这是某种奇怪的亲和力天赋吗？

    真麻烦啊，鹿念想。

    关于顾之她来之前当然也从父母那里了解过。独生子，从东省转到津市，父母走不开，就由外公外婆来津市陪读。来之前也担心过会不会是比较讨人厌的娇生惯养的性格，或者是过于吵闹的那种男生。但好像不是，她一点也不讨厌他。

    所以好麻烦啊。

    鹿念不觉得自己是擅长保持恰到好处的友善的那种人，至少那个时候的鹿念不是那种人。她总觉得自己的性格中有某种过于极端的贪婪，她也不觉得在借住在别人家的时候和人家的小孩，尤其是一个男孩子，过于亲密是什么好事。

    所以干脆离得远一些好了，鹿念这样想着，一边转移了话题，“所以学校有什么好玩的吗？”

    她听着对面的少年聊着学校的日常，简短地接几句话让他说下去，尽量自己不说得太多，时不时地也扯开话题不要聊到太深入的地方。他的语速依旧不快不慢，说到比较兴奋的地方的确会加快一些，但对于鹿念来说依旧没有到需要她完全集中精力的程度，大脑在以很舒服地速度接受新的信息，但又不能完全放任自己的本能去主导聊天。

    所以她开始觉得有点累了，或者说有点烦。

    下车的时候，顾之绕到后面去取箱子，突然回头的时候却看到车窗里映出来的鹿念的样子。

    没有什么笑意，那是一张面无表情、淡漠倦怠的脸。

    小骗子，他在心里想。

    到家的时候林爷爷和唐奶奶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长辈们对于投喂幼崽这种事总是有着难以抑制的热情，“多吃点，念念你怎么和小顾一样瘦。”

    “谢谢唐奶奶。”面对加菜的老人，鹿念习惯性地露出了乖巧的笑容，低头看着明显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一大碗饭，忍不住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偏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难友，却发现顾之手里比她还大一圈的碗已经空了一半。她有一瞬间大脑出现了一些空白，啊不是，饭呢？这合理吗？这不合理啊。男孩子饭量都这么离谱的吗？

    当然很久以后鹿念比较平静地接受了顾之离谱的饭量，但当时在长辈的目光下，她心里的确产生了某种压力和奇怪的胜负欲。长大之后的鹿念应该会提醒她，这就是被卷到的感觉。

    于是初来乍到的第一天，鹿念顺理成章地吃撑了。

    过于漫长的一顿饭之后，鹿念躺在床上，觉得饭已经塞到了喉咙。打开手机，点开备注是糕糕的名字，“啊，终于到了”。

    对面几乎是立刻回了消息，“好想你呀，呦呦你刚到呀？”

    “啊没有啦，刚吃完饭回自己屋子。想我还是因为没人借你抄暑假作业了啊？”

    “都有啦。”

    女孩子们的话题天马行空，但也还是会对同龄的异性有点好奇。

    “所以和你住一块的男生什么样啊？”

    鹿念想了想，回了一句，“麻烦的小少爷。”

    同一时间，顾之的朋友也在问他同样的问题。

    他笑了笑，“装乖的小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