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善

    雨中来客——现在应该叫做蒋灯眠了,她坐在屋内,将利刃藏在宽敞的衣袖下,安静地等待着暗卫阿拾回来。

    雨势渐微,重叠的云层中泄了几缕冲破束缚的天光。

    天将放晴。

    半藏在门扉的阴影中的蒋灯眠一副小女儿醉酒娇态。

    酒香微醺,酒醉之人眼眸半眯,浓密的睫毛难掩眸子里的迷离,脸颊上浮现的淡粉比春桃还要诱人,红唇轻咬,看上去娇艳极了。

    至于这酒味从哪里来——剩下的蔷薇露都叫蒋灯眠打翻在地上,与空气中的血腥味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此情此景,怕是阿拾回来了,也不能马上认出此蒋灯眠非彼蒋灯眠。

    只需阿拾犹豫一秒,就够了。

    她有自信,能将处在犹豫中的阿拾一击毙命。

    至于为什么非得取阿拾性命,原因很简单。

    蒋灯眠相信自己这招狸猫换太子能将所有人都给瞒过去,除了阿拾。

    她虽不惧变数,但绝不允许计划里存在这么大的变数——可先处之而绝后患的变数。

    在权衡留下阿拾和除去阿拾之间,蒋灯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算起来,阿拾也是时候回来了。

    府里并未常备止血的物件,阿拾定是要去铺子里现买的。

    现在,她只需要耐心等待即可。

    渠州近郊,奔腾的快马速度渐慢,不远处便是厚重的城墙,视力上好的人甚至能望见城门牌匾上飞扬的“渠州”二字。

    “李大人,可算快到了。”其中一人拉着缰绳,长嘘一口气,对着为首的人说道。

    最前头的人抹了一把脸,拂去面上的灰尘与雨水,仍难掩疲惫的神色:“半年的路程,仅仅只用了三个月。不辱圣命、不辱圣命啊。”

    这一路的风尘仆仆,一路的快马加鞭,倒下了一匹又一匹精壮的宝马,却无人顾惜,无人惋怜。

    他们只想快些、再快些。

    而蒋灯眠也只想再快些。

    有一人回府了。

    府邸最外头的实心铜门被稳稳推开,又被缓缓闭上,在倾斜的雨丝中劈开了一道弧;地上的积水在一双黑色的靴底后散开了一层又一层涟漪。

    雨势又起,风声猎猎。

    桀骜的落雨自九天之上砸下,却碎在一条条撑开的伞骨上,化作一缕缕涓涓细流,近乎乖顺地飘了下来。

    雨丝构造出浑然天成的帘幕,隔绝了尘嚷俗嚣。

    雨幕那头,撑着木柄纸伞,臂弯挽着黑布口袋的男人站在庭院口,身形高挑,着黑色劲装,半张脸被暗红围领遮挡,墨色长发被高高束起。

    只是那双眼,像是漆黑深潭,世间所有光亮都逃不出的无底之潭。

    那不是暗卫阿拾该有的眼神。

    他站在一刻钟之前,蒋灯眠站的位置。

    蒋灯眠的心骤然一紧。

    变数难免,本心先行——

    那柄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刃在见到撑伞人的一瞬间便飞了出去。

    不是飞向撑伞人的。

    是甩向侧方的。

    之前所伪装的醉酒憨态尽数剥落,蒋灯眠只定定望向撑伞人,目如明镜,字句锵锵。

    “不知这渠州竟卧虎藏龙,我无意树敌。”

    她与人为善,已率先掷刃以证。

    撑伞人的目光扫过了不远处寒光乍现的刀刃,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柄刀刃不过是闺中小姐再寻常不过的一方绣帕。

    蒋灯眠只看着他,不急不躁,不卑不亢,等待着撑伞人下一步回应——

    树敌与否,只在他一念之间。

    和或战,蒋灯眠皆无惧。

    撑伞人往前迈了一步。

    蒋灯眠亦坐直了一分。

    花褪残红,风卷青萍,卷起了秋尘茫茫,卷起了二人鬓边碎发,卷起了屋内浓烈的酒香。

    也卷起了一线虽不浓,却足以叫人胆战心惊的血腥味。

    微弱的蝉鸣也在此刻停歇,窗棂上的雕花就此蒙尘,屋内飘忽不定的亡灵似乎也顷刻散去。

    这又与他何关?

    撑伞人低笑了一声:“南安谁做公主,与我何干?”

    蒋灯眠没有接话。

    撑伞人又徐徐说道:“不过南安,又必须得有一位公主。”

    是了,这才是他真正的意图吧。

    蒋灯眠含笑打量着他:“而皇室公主,定是有暗卫左右,护其周全的。”

    撑伞人的眼角似乎也渲染上了一丝笑意。

    他走进了庭院,走近了房檐。

    这双撑伞的手骨节分明,将油纸伞立在檐下,又将怀里的黑布袋挽了个结,放在门侧。

    蒋灯眠也弯下了腰,纤纤指尖碰上了先前她丢弃的匕首。

    “咚——”

    渠州城门处,栉风沐雨的一行人夹住马肚,跃身跳下马背。

    在城门官吏惊诧的眼神中,为首的人一举横插在腰间的古铜色令牌,其上的雕刻精湛沉稳,彰显着来者的身份。

    “我乃宗正李赏,奉圣上之命往渠州,烦请诸位同僚放行。”

    李赏的话说得轻巧客气,可城门官吏顿时跪了下去——

    宗正,可是朝廷上正儿八经的从三品官阶,在他们眼里名副其实的大官老爷;圣上之命,更是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虚无缥缈的、渡上一层仙气的东西。

    马蹄踏进了渠州城。

    “叮——”

    白刃相击,落叶纷崩。

    庭院中,两人对彼此的突然出击都毫不意外,刃柄交叠,宛若江海凝清光。

    俩人手中的刀刃像是生出了意识,在不断地追逐,又不断地迎合。

    蒋灯眠只觉得自己的全身力量都附在了手臂之上,虎口、关节、臂丛,每一寸肌理都在震颤,都在怒吼。

    一道光弧翻腾而过,她的衣袖仍是完好的,手臂上的皮肤却裂开了一条口,血的流下都慢了半拍,像是上好的白凝玉中间横空多出了一道杂质。

    一条、两条、五条……

    血像空中四散的烟花,像随风荡漾的荼靡,像仙子身后飘飘的绫罗。

    强烈的痛楚炸开来——虽然她早就已经习惯了;看样子,她的对手下手毫不留情。

    想及这里,蒋灯眠心一沉,倒是没有丝毫犹豫,横腿向下一扫,势若雷霆,逼得这暗卫打扮的人不得不慢下手中动作,往后退了两步。

    正是这两步,让蒋灯眠得以与他拉开身距。收回腿的蒋灯眠身轻似云烟,又往后连跳几步,这速度显然比男人更胜一筹。

    “近身战不是我的特长。”蒋灯眠看似被逼入了墙角,说出的话偏偏又徐慢不疾,“握刀——手上便会留茧。”

    而娇生惯养的公主,手上定是无瑕。

    半遮面的男人没说话,逆着光,蒋灯眠看不清他的眼,却感觉到他笑了。

    一个阴鸷、乖戾的笑。

    “想要我护你周全么?”

    ——公主身旁,必有暗卫左右,护其周全。

    男人的话近乎呢喃,像情人耳畔的低语,充斥着妖冶的诱惑。

    他们中间隔了约莫七步。

    蒋灯眠叹了口气:“同样的当——”

    她手中的匕首像夏日夜空中划过的璀璨星芒,在空中勾勒出一线银尾,直直指向男人眉心。

    “我可不会上第二次了。”

    而这把匕首不过是前奏,另一只宽敞的衣袖下,更多点银光乍现。

    这是震慑。

    男人堪堪避开了那尾凌厉的匕首,只看着她。

    蒋灯眠袖中的银光依旧藏在袖中,利刃尚未出鞘。

    若出鞘,虽不及伤他性命,但血光再所难免。

    蒋灯眠主动向前,走到男人跟前。

    他们之间,相隔不超一尺。

    这也意味着,她放弃了优势。

    男人比蒋灯眠高近乎一个头,蒋灯眠不得不仰起脑袋,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是灯眠数年所谋,事成旦在此一举。不求庇护,只求成全。”

    言下之意便是:我不强求你假扮公主的暗卫,但求别给我添乱!

    方才两人交手,深浅自然能试出个七成。

    蒋灯眠不弱,而这阴鸷男子亦如此,况且只怕彼此都还未亮出底牌。

    倒是蒋灯眠能屈能伸——俩人素昧平生,非仇非敌,又不必真在这里争个你死我活出来。

    至于刚才的动手,哪怕男人不动手,她也会动手的——

    想做我蒋灯眠的暗卫,那我也得看看,你配吗?

    “想做我庇护的公主,我也得看看,你能否承其之重。”

    “对吧,公主?”

    男人的声音依旧沉沉的,他低身捡起蒋灯眠刚才袭向他的匕首,手指覆上了锋利的刃,渗出了一道血线。

    像在抚摸罕见稀世珍宝,像在抚平母亲眉头的褶皱,感觉不到疼似的,他的指尖在刃上来回了两周,血线又厚了不少。

    这是什么疯子?

    此举看得蒋灯眠心一跳,只觉得心间毛毛的,她刚想把匕首夺回来,却不料这男人一抬手,竟抚上了她的脸!”

    蒋灯眠下意识想躲,却不料男人另外一只手直接环住了她的背,叫她动弹不得。

    “别乱动。”

    男人语气中有不耐,却无杀意。

    蒋灯眠只觉得后背都僵了,仿佛背后那只手比至毒之蛇更要毒。

    这只满是血污的手凉而粘腻,在她的脸上重重地来回勾了两道,勾得蒋灯眠觉得自己的脸定是也被划破了。

    “唔。”她忍不住低吟一声。

    这声音让男人的脸更阴郁了些。

    他幽幽道:“公主未免也太娇气了些,连这点疼都受不了?”

    蒋灯眠只觉得他像个疯子。

    暗卫着装的男人总算是停了手,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手下的杰作——

    藏在繁装下的贵气公主,一边脸上留下了一道细长红印,上面还挂有新渗的血丝,同侧的衣袖下,挂着几道相似的痕。”

    那是刚刚他们打斗时候,留下的伤。

    只是手上的血,是蒋灯眠自己的,而脸上的,却是眼前这个男人的。

    “公主下次可莫再喝多了。”始作俑者悠悠道,“这碎酒杯可不长眼啊。”

    蒋灯眠正想说话,却被庭院外传来的声响夺了神。

    “咚、咚、咚!”

    府邸的铜门被重重叩了三下,门外随即传来一道响亮的声音:

    “九卿宗正李赏,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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