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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来喝一杯?”

    灯红酒绿,夜才刚起了个头。

    约了附近的酒吧,望出去就是克拉码头,很多人把这里当做新加坡必打卡的一站,可以参观克拉码头博物馆和游览新加坡河,领略新旧文化的完美碰撞。

    夜景是融入新环境的最佳保护色。

    那时刚来,因为年龄限制,他们常被拒之门外,只能就着习习夜风,窥新世界一角。想到从前,两人相视一笑,笑里是翻越重山后的舒怀。

    话题聊到近况。

    “新诊所怎么样,但愿超过我的想象。”

    “给它点时间。”

    林煦阳笑着端起酒杯,与其碰了碰,杯角轻叩,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摇曳出优美的弧度,一口入肚,沁凉直通心底。

    “大晚上不陪家人,约我出来喝酒?”

    林启文喊人续杯,瞪他一眼:“怎么,不行?”

    “行行,替我谢谢嫂子。”

    “去,我是结婚,又不是失去自由。”

    “你先前不是说嫂子怀孕了,一家人紧张得寸步不离吗?”

    “高龄产妇都这样。”

    “那可不行,我看咱喝完这杯,撤了?”

    林启文按下他要走的心:“不急,酒还没喝上两杯。”

    “是有话还没说吧?和我还装,你直说吧,是不是我家里又拜托你什么了?”

    “你小子,”林启文切回正题:“你爸让我问问你是不是还恨他。”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就这。

    “他想多了,我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毕竟我用了他不少钱是不是?”自嘲的笑容从嘴角升起,又缓缓下落,林煦阳低头凝视杯中的酒,“就是有点替我妈不值。”

    两人皆黯然。

    转头装着云淡风轻,问:“他那个儿子怎么样?”

    “听说找了你爸很多年。”

    林煦阳猜了大概,“见过了?”

    “是,本来你爸没想认下他,但那个人鬼得很,托人给你爸传话说他有孙子了,”林启文小抿一口,顿了顿,“现代版父凭子贵。”

    林煦阳不甚在意地笑笑,“还是个认真为儿子谋出路的好父亲。”

    “是个厉害角色,一下拿捏住老人家的心思。”

    “他这么做也没错。”

    “错是没错,就是心思不正,听说男女方面也是复杂得很,一心攀富婆,这次就是找了个比他大许多的家里有点钱的女人,那女人当下就帮他联系上了你父亲。谁知道她是图他的人,还是图他背后的钱呢?”林启文说完,担忧地转头看着林煦阳。

    “他当初那么做,就应该想过有这么一天。”轻飘飘一句话,表明了他的态度。

    林启文只是关心他,“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要家里的钱了。”

    “花自己的钱才有意思。”

    “有钱就是洒脱。”

    林煦阳纠正:“错了,是会赚钱才洒脱。”

    “你就嘚瑟吧,钱多不压身。”

    “行,我回去就发奋努力,争取早日爬上富豪榜。”

    “有任何困难告诉我,工作上或是感情上都行。”其实林启文不过年长几个月而已,但操劳的心一点不比林煦阳父母少。

    他故意笑他:“太操劳容易老,小心嫂子嫌弃你。你要实在不放心和我一起回去呗,店长,股份,你随意?”

    “去去,想得倒挺美。我是回不去了。”

    三两句,杯中酒见了底,两人仰头一饮而尽,连同其它未说完的告别的话一并吞入肚中。

    第二天清晨,林煦阳退完租,直奔机场。

    半路接到林启文的电话,还以为是祝他一路顺风,刚想损他婆婆妈妈,电话里先传来他十万火急的声音:“你妈出事了。”

    车子不得不调头。

    眼前的家和昨天仿佛不是同一个。

    像自由落地的成熟果子,被人狠狠践踏过,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林煦阳心疼地推开母亲的房间,却被地上碎镜折射的阳光晃了眼,他不由皱了皱眉。

    尽管脚步接近无声,房间里的人还是听到了他的到来,不过谁也没说话。这样的场合没有打招呼的必要,何况也不是第一次了。

    熟悉的医生比他先到,握着母亲的手在劝解,安慰的话一遍遍重复,也只有医生能做到。他们分站在房间四处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一点点冷静,那便是林煦阳母亲,并不苍老的秀颜搭配一双空洞的眼,常年的流泪导致她视神经严重萎缩,看人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林煦阳来的第一年就这样了。

    外婆临终前叹息:“好好的人就这样毁了,当初若拦着死活不让嫁就好了。阿阳,你去了劝劝她,身体最重要,人心要走,留也留不住,放手给自己一条生路。”

    他有负外婆嘱托。

    母亲宁愿日复一日消磨自己,也不愿意跟他走。

    林煦阳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床头,替她捡起日记本,泛黄的纸张上是泪水晕染的黑痕,深的浅的,大的小的,覆盖住随风而去的陈年□□。

    她把自己困在了那些年月里,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热忱追求她的男人会变心,以至于遭遇背叛后一心只惩罚自己。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母亲可以像谢老师一样在她热爱的岗位上燃烧光与热,寒暑往复,迎接一批又一批学生直至退休,安享晚年。

    他走到床头,从医生手中接过母亲的手,蹲下,用床头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妈,我是阿阳。我来了。”

    母亲眼角的泪已干涸,清澈的眼底却是茫然一片,她没意识地无声喃喃着:“…阿阳来了。”

    他回:“是…”

    其他人默声退出,房间里的气流像是被摁下了暂停键。

    窗外雨柱从天而降。

    明明上一秒艳阳高照,此刻却下起了磅礴大雨。

    低头看向母亲干瘦的手,愧疚滋长:“妈,回国吧。”

    这句话不是林煦阳头一次提起,不同的是以前更接近一种无效提议,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回去的意义在哪里,单纯是希望母亲借此摆脱当下糟糕的处境。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有了奔赴的决心和前方。

    林煦阳像哄孩子似的,低声描摹着回去的生活:“早上吃过饭,你可以去邻居家串门,东家西家各走个遍,如果感兴趣的话就和她们搓搓麻将打打牌,中午回家吃完饭稍作小憩,待晚饭后可以随小姐妹跳跳广场舞。”

    “你不是总嫌这儿的天气单调聒噪吗?回去就不会了,晴天是晴天,雨天是雨天,四季依序变幻,各有别致景色。”

    “妈,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他看向母亲,试图得到一个不同的答复。

    可母亲依旧摇了摇头。

    “阿阳,你走吧,照顾好自己。我好了,会回去看你。”

    怕是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林煦阳把头转向门外,他知道父亲站在那里。

    只不过林祖安也同样没法。

    错滚错,生生世世便都是错。

    起初,他不过是想帮帮那个女人。

    那时候有很多中国人偷跑到狮城,走的是非正常道路,中间人给她们每人配了个丈夫,但都是有名无实的那种,有了这层关系她们便能合fa留下工作。

    其中一个女人就被介绍到了林祖安的店里,年轻女人笑容明媚,手脚灵活,脏活累活都抢着干,是得力助手,又是同国人,遇到突击检查时林祖安便能帮就帮。久而久之,处出了感情,并终于在某次突破了雇主与员工的界限。

    后来中间人被抓,女人要被统一送回国。

    林祖安为了留人,到处花钱托关系,最终暴露了这段关系。

    他对不起她们。

    连赎罪都无处可赎。

    林煦阳从房间里出来,照例带上了门。

    父子两人默然相对,气氛降至冰点。他甚至不敢亲自打这个电话,怕林煦阳怀疑他在变相地挽留。

    为人父亲到如此卑微的地步,是失败也是可怜。

    他们不发一语,一前一后地走至院子里,雨不知何时已停。

    草木焕然一新,院子有了生机。林煦阳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喜欢这里,他怕是也在压抑边缘。

    踌躇片刻,终究开了口:“爸,你可曾想过带着母亲一道回去。她不肯跟我走,但换作你,可能愿意。”

    耳边一声叹息。

    “没用的。有那人的地方她是不会去的。”

    是林煦阳没想到的缘由。

    可是,“总不能一直这样。”

    一个男人如果可以让女人伤心,一定也有其它办法让她开心。如果没有,那就是做得还不够。林煦阳内心极度希望父亲能切实做点什么,而不是只会将无能为力写在脸上,那和逃避没什么两样。

    “我替你约的心理医生去了吗?”

    “再说吧。”

    仍旧是一贯的说辞。

    “这没什么丢脸的,母亲需要,你也需要。我也是。”

    最后三个字淡之又淡,却是他仅有的剖白。

    林祖安诧然于此,终于点了点头。

    紧绷的线似乎有了松动。

    “还有,带她出去走走。新加坡没得逛,那就去马来西亚、去泰国、去日本……妈不是喜欢大海吗,可以给她报名邮轮旅行……”林煦阳絮絮叨叨地安排着。

    身为他的父亲那么多年,从未听他说过那么多的话。

    他知道是那个女孩改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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