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林煦阳离开第二天,囍铺来了个不速之客。

    对方开门见山:“你长得很像夏珊,我几乎一眼确定你是她妹妹。”

    夏衣坐在收银台的位置,逆着光未能看清来人具体样貌。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

    人从店口缓缓而入,边走边扭头打量货架,自语:“店铺不大,东西倒挺多。”

    闲语之间来到夏衣桌前,从旁拉了条塑料椅,椅子没有靠背,他小小调整着坐姿。待双腿叠加,翘起一边,问:“生意怎么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巡店的督查。

    似问非问,可答可不答。

    夏衣不问,不答,沉默地在等。

    被人紧盯的滋味不太妙,男人败下阵来:“我不是坏人,我叫陈其成——俊朗父亲,听说这些年都是你在带他,辛苦了。”

    “俊朗父亲早在他出生前就已去世,你找错儿子了。”

    他扯唇一笑:“果然是只豹子。难怪你姐放心把孩子交给你。没事,现在科技发达,想要证明两个人是不是父子,一点不难。小姨子你说——是不是?”最后三个字故意拖长了调,划出和他眼角一样微扬的弧线。

    “怎么找来的?”夏衣没时间与他兜圈子,是或不是,她都有太多话要问。

    “网上。”

    “?”

    “有人上传了俊朗当花童的视频。”

    夏衣的表情有一瞬的停顿。

    实属没料到。

    一定是那天了。

    “当然,我还做了其它功课。一切不过是刚刚好而已。”陈其成补充,却不明说。从他放轻的语调里,夏衣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一直没出现的人突然出现,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姐找了你好几年。”她试着引了个头。

    “抱歉,我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而且——我们很早就分开了——和平分开。”

    “那她为什么还要去找你?”

    “她不同意。”

    姐姐身边不缺男人,她也不是死缠烂打的性格。疑惑印在脸上,陈其成好心解答——

    “她说:有人诅咒她一辈子得不到真爱。”

    陈其成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写满了“就是这么荒唐!”

    一开始他以为这是夏珊挽留他的借口,拙劣可笑,与他们不在一个世纪。但她坚持这么说,听得次数多了,才逐渐当回事。

    也觉得晦气。

    慢慢,变得不耐烦。

    张口闭口一辈子,挑战他的“底线”。在他眼里,女人的价值只在于金钱:舍得、挣得、骗得。一旦得逞,失去利用价值,便会果断丢弃。

    他目的明确,不会为谁停留。

    这句话令她无法反驳。

    因为杨叶也说过。

    但信上有一种更详细的说法——林娜曾当面诅咒夏珊一辈子得不到陈姓男子的爱。

    陈。

    陈文宇。

    ……

    陈其成。

    夏衣不知道姐姐还谈过多少姓陈的男朋友。

    高中时夏珊只顾在信里分享“我和他去海边了”“他家有一个很大的荔枝园”“他长得很帅”“他还会弹吉他”,唯独忘了介绍“他”是谁,“他”叫什么。

    夏衣一次也没想着问。

    她在等最终陪在姐姐身边的那个人,中间的过客误以为不重要。

    陈其成挑唇:“看来你也知道。”他似长舒了一口气。

    夏衣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人。

    薄唇,薄情。

    桃花纹,花心。

    眼神飘忽,虚伪。

    姐姐陷入的分明不是诅咒,而是心魔,可她所能想到的反抗竟是放低姿态去乞讨这份永恒的爱。信里电话里制造的万花筒般绚烂的爱情,究竟藏了多少的心酸和破碎?

    陈其成没给夏衣伤怀的时间,直接跳过夏珊,问:“俊朗快回来了吧?”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该答的都答了,该回归正题了。

    他倒是提醒了夏衣:“你结婚前就知道俊朗的存在了吧?”

    “知道。”

    “现在才来找?”

    “原先有夏珊,现在——”话锋一转,“虽然孩子是她偷偷瞒着我生下来的,但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地一个人长大。”

    答得滴水不漏。

    “你的新家庭肯接纳他?”

    “这个你放心,再怎么说俊朗也是我亲生的,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儿子受委屈。况且我老婆很喜欢孩子的。”

    “你们另外有孩子吗?”

    “没有。”

    夏衣若有所思。

    先前那种不好的预感再次袭上心头。

    聊到这里,陈其成以为事情差不多解决了。

    可是,他到底低估了夏衣,她坚持:“姐姐没走,俊朗要和我在这里等她回来。”

    “你该不会以为飞机是被劫持到外太空旅游了吧?”

    夏衣默认。

    “OK,你们姐妹情深我鼓掌,但俊朗等不了,他的未来等不了。我需要尽快带他回新加坡,学校联系好了,家里也准备好了,他什么都不用带。”

    看他着急的。

    “以前不要他,现在又来找他,你把孩子当什么了,就算你是他父亲,也是不合格的父亲,你以为俊朗会愿意跟你走?”

    “走不走他说了不算,带不带则是我的权利,就算你找律师也是这个说法,你是聪明人,不用我教。”要个亲生儿子也这么啰嗦,他的涵养勉强撑到这一刻。

    夏衣要的就是他口无遮拦,失去理智。

    她质问:“你拿什么养俊朗,出国的钱不都夏珊给你出的?这些年她的钱都给你花了吧?你还她了吗?”

    “呵。”陈其成哼笑着从兜里掏出名片,缓缓推至夏衣面前,上面赫然印着“厂长”二字。

    “我现在有钱有权,要个抚养权不在话下。反观你,守着间小破店,哪天关门都不知道。林氏燕窝听过吗?没听过没关系,等我走了上网搜搜,我就不在这儿吓你了。”

    “名片而已,店里随便打印。”

    “我说小姨子,自欺欺人是穷人的把戏,我现在不玩了。”说罢,善解人意地停了停,“你独自照顾俊朗这些年,不容易,和孩子培养了亲情,也理解。但我希望你能为俊朗的将来多考虑考虑。”

    句句不离俊朗,字字无关夏珊。

    “夏珊不会同意的。”

    “她若回来,我立马把俊朗还她。”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

    林煦阳送完凯乐,回了趟家。

    母亲躺在床上,喊他帮忙扶,半倚着枕头,责备:“阿阳,你怎么回去那么久?”时光好似倒流十几年,那时他刚到新加坡,母亲开口也是这般语气——阿阳,你怎么才来。

    她絮叨了一会儿,累了,又躺下。

    替她带上门,林煦阳来到花园。自从弟弟接手生意,父亲多数时间都待在那儿,短短几年,小花园变成了小菜园,餐桌上常有自家种的新鲜果蔬。

    菜园一角置了桌椅,亮灰色大理石经阳光折射发出刺眼的光,林煦阳微微皱了下眉。

    父亲在下棋,自己一个人。

    待棋子落定,林煦阳喊他:“爸。”

    “回来了。”

    “嗯。”

    在家里,除了凯乐,其余人都极少大声讲话,开始是刻意,怕扰了母亲休息,后来日渐习惯,就都压着看。

    从到新加坡开始,生活就像落入了深井里,井上阳光热烈地跳过,井下安静得像失去了生命力。时间在这儿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向后流淌,一点点,一滴滴,看不见曙光。

    所以,他们各有自己的家。林煦光住在父亲给他买的别墅,林煦阳自己租了一套小公寓,一东一西,分开着过。

    话不过三,没了下一句。

    观棋不语,也算是个借口。

    一局结束,林祖安示意不下了。林煦阳帮忙收棋,一粒粒,慢慢地放入袋子里,扎好,林煦阳问:“爸,你是不是还和那人联系?”

    “谁?”

    “那个女人。”一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第三者。

    “你妈又找你了?”

    “是我自己问的。妈不知道。”

    林祖安长了一张严肃的脸,常紧着眉头。他本想问“哪打听到的?”想了想,也没得隐瞒:“不是她,是她儿子。”

    也是他的儿子。

    林煦阳的另一个弟弟,一个他同样不知道的名字的人。

    “确定了吗?”

    “嗯。”

    林煦阳突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事情比他听说的还离谱。横亘在父母中间的第三者不仅没有消失,还生了小孩,毫无疑问,父亲会认下他,并妥善安置他。

    有些事,他别无办法,仅一个诉求:“别让妈知道。”她会受不了。

    父亲应允:“我有分寸。”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林煦阳和往常一样告别。

    “凯乐送到她爸那了?”

    “是。”

    “在那边呆得怎么样?”

    “挺好的。”

    话题被有意延伸到“那边”。

    “你的店还开着吧?”

    “开着。”

    “做生意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更讲究细水长流,一口吃饱会撑,也不香。”

    “我明白。”

    林煦阳有点诧异,他不仅不阻挠,还给了建议。他们都知道国内一天一个样,大有可为,但选择回去的人不多,让自己儿女回去的也不多。

    母亲倒是闹过几次要回去,说这儿没有四季,不是她的家,迷迷糊糊,说过就不提。在他们听来更像是一种要挟,感情上的要挟。

    “要不要扩大下规模?”尽管自相矛盾,他还是问了。

    “不用,”林煦阳回绝,“像你说的细水长流,慢慢来。”

    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同样的儿子,一个整日嫌钱不够花,一个生怕多花了他的钱。

    对于白手起家的林祖安而言,节俭是刻在骨子里的血统,一分钱不说掰成两半,至少也要用在需要的地方,像衣服,只要能穿,十年不换都行,鞋子名不名牌又有什么要紧。

    但他有时宁愿林煦阳像弟弟一样向他讨要。

    到底是太迟接过来了。

    离开前,其实林煦阳就有预感,哭闹着不去外婆家,伤心地问他们:“为什么弟弟不去,他不去我也不去。”

    是他打骂了一顿,逼着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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