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暖，到了终于能脱去那些繁重外衣的时候。沈筠知今日晨起只裹了件湖绿的抹胸，这会儿随意披了件厚纱大袖，伏在案几上，看着叶漫华对着满桌的小册一会愁眉一会欣慰。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她挑拣了半日，终于选出了三份递到了冯嬷嬷手中，“三喜，你看看这几家的公子如何？”
“娘——”沈筠知撑着胳膊直起身，不满地撒着娇，“姐姐都说了，这两年沈家儿女不得嫁娶，这才过了半年，你就急着想把女儿赶出去啦？”
“再过两年你都要十六了，倒时候再慢慢相看哪儿还有好儿郎等着你挑？”叶漫华捏着手中的册子轻轻拍了拍女儿的额头，又把旁边摞起来的搬了出来，“这些是给你姐姐准备的，家世更好些。她比你稳重，能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
沈筠知拿起最上头的一本打开来看，侯爵家的嫡长子，身份上倒是相配，只是……
“您怕是要白忙活一场，按姐姐如今的身份，多半是圣上赐婚。”
“备着总是没有坏处。”叶漫华从她手里拿回册子，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回了抽屉里，“只是可惜了纪家那孩子，娘当初真是糊涂，没有把你们早早定下来。”
叶漫华醒来后休养的这段时间里，蜜桔和荔枝那两个丫头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说给了她听。她才知道自己受伤后纪公子和长公主为她们母女几次三番雪中送炭，当初嫌弃不已的纪公子还不顾自身安危在滔天洪水中救出了女儿。
只可惜多了这些变故，若是让救命恩人拖着终身大事等自己女儿两年，岂非是恩将仇报。
“您这是不在乎他有个恶名在外的母亲了？”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顾尊卑，往后不许这样议论长公主。”叶漫华看到女儿看向自己的眼神多了些揶揄，轻咳两声，有些别扭地说道，“娘是看明白了，什么名声啊、传言啊都是虚的。他们论起你父亲的时候，都说他能文善武一表人材，可这水冷暖与否，还得自己喝了才知道。”
叶漫华又想起了些不对劲：“不对呀昭昭，你是什么时候与长公主关系如此亲密的？”
沈筠知想起从前瞒着母亲和长公主私下见面的时候，暗道不好。堆起了一个乖顺的笑容凑了上去，刚想开口圆圆谎，却见蜜桔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夫人小姐，少爷和人在学堂里打起来了！”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匆匆站了起来，叶漫华颤着步子就要往外走，被沈筠知伸手扶住。
她没有顷刻乱了阵脚，转头问进来传话的蜜桔：“少爷人在何处？”
“还在学堂里，是跟着他的老二传回的消息。”
“备马车！”沈筠知心中隐隐不安，想起前几日沈筠珏突然同她提起了弟弟，走到屋外向小乐吩咐道，“去听风院把这个消息告诉姐姐。”
叶漫华紧跟着她，仿佛这个尚且年幼的女儿成了她的主心骨：“昭昭，这可如何是好……”
“娘，您先别急。现在家里还不知道这个消息，若是能私下解决便是最好，若把事情闹到父亲那儿，弟弟少不了吃些苦头。”沈筠知一边安抚着母亲，一边带着她向外院赶去。
冯嬷嬷拿着件褙子匆匆赶上她们：“小姐，您这样穿出去有失体统，快换件外衣。”
“还是嬷嬷想的周到。”沈筠知接过衣裳，脚下步子未停，“我到车上去换。”
“蜜桔，少爷是和谁家的公子打起来了，双方伤势如何？”
“对方是钟家的孩子，是少爷他先动的手，把钟家公子打出了血。”
“我儿呢？”叶漫华急急问道。
“少爷并未受伤。”
*
不多时，马车在学堂外停了下来，沈筠知利落地钻出车厢跳下车辕，递出手给母亲借力。
“母亲切记，等一下见到弟弟千万别心疼，您得先发制人责骂他，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揍他一顿。”沈筠知小声叮嘱着。
“这是为何？”
虽然打架斗殴的事之前也不是没发生过，但都是小孩子间的玩闹，不会到出血的地步。且沈筠峰这半年改了许多性子，连逃学、打瞌睡这种小错都不曾犯过，更何况是动手伤人。再加上对方是钟家的孩子……
这个姓让她惴惴不安。
沈筠知已经在来的路上整理了仪容，也许是和沈筠珏呆在一块的时间久了，也学会了她端庄持重的做派。越是靠近事发的地方，她反倒走得愈发从容：“女儿总觉得这事，不单单是两小儿斗殴这么简单。”
学堂的小厮将她们带到讲学的屋子，因事发突然，余下的学生们已经被带到了别处，屋内只剩下当堂的朱夫子、沈筠峰，还有被打了的钟家公子。那孩子身后站着一个美妇人，看打扮应该是种夫人。
沈筠知挂上了她作戏时惯用的笑，只是眼底带了些寒意。每日守着弟弟的老二第一时间递回了消息，她和母亲一刻没敢耽搁就赶了过来，钟家的人却来的比她们还快。
待她们走近了才看清，钟小公子脖子上被挠出了两道血痕，袖子被扯破了一截，隐约能看见胳膊被擦伤的痕迹。他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小声啜泣着。
在他对面的沈筠峰身上倒没有挂彩，只是红眼眶通红，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人，要不是朱夫子站在中间，怕是还会扑上去继续动手。
“这位便是钟夫人吧，舍弟顽劣不堪，小儿打闹竟如此不知轻重，我这个做姐姐的先代他向您赔罪。”沈筠知俯身一拜，动作一丝不苟，让人挑不出错处。
钟夫人才不吃她这一套，猛拍了下桌子就要站起来同她理论，却见沈筠知根本不接她的招儿，一转身走到挂着劲的沈筠峰身旁，推了推他的肩膀，开口时声音盖过了钟夫人：“沈筠峰！才刚安分了几日，又开始惹事生非了是吧？回去之后给我去祠堂跪三天，不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准吃饭！”
沈筠知背着众人对母亲使了个眼神，示意她接上戏。
叶漫华连忙蹲下身把沈筠峰拉到一旁，一边打着他的屁股一边教训着：“我和你姐姐辛辛苦苦操持着院子，在家中不敢行差踏错半分，你却做出这种事！好，你现在翅膀硬了，连打人都学会了，去给钟公子道歉！”
不同往日里说几句就会哇哇大哭，这一回沈筠峰紧紧闭着嘴，被打了也一声不吭，眼中满是倔强。
一套戏行云流水，倒没让那钟夫人插上半句嘴。
趁着这会儿功夫，沈筠知走到朱夫子身旁，揖了揖手：“夫子，今日之事实在是舍弟的不对，不论发生了何事都不应该动手伤人不是。还想请问夫子，事出何因呐？”
朱夫子见她们母女态度端正，神色也缓和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课间的时候有学生来找我，说沈筠峰把钟义打了，等我赶到的时候钟小公子已经成了这幅模样，我问沈筠峰为何出手伤人，他就是不肯说。”
刚才发作不成的钟夫人终于插上了话：“沈夫人沈小姐，您二位可别想说这是什么小打小闹，看看我儿子被打成了什么样子！你儿子身上可没有半点伤，要我说，此等顽劣的孩子就应该被关在家里，别放出来咬人！”
叶漫华听了这话倏地站起身：“你说什么呢！”
沈筠知急急拦在她身前。
钟夫人“哎哟”了一声，阴阳怪气地继续讽刺着：“沈夫人是卫国公府的夫人，我们钟家小门小户确实惹不起，可我儿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们还想仗势欺人把这事儿轻轻揭过不成！”
“是他先含血喷人的。”
略有些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嘶哑中带着不甘。
叶漫华回过头，看向终于开口说话的儿子：“峰儿，你说什么？”
“是他先含血喷人的！钟义说娘和姐姐……说……”沈筠峰支吾了几个字，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了下来。
凌秋院的几位主子这半年搬出国公府别居的事并未刻意隐瞒，有心之人便能打听出来。沈筠知从弟弟的只言片语中大概明白了事情的起因。
她抬眼看向低垂着头，模样胆怯的钟义问道：“钟小公子，请问你为何要诋毁卫国公府的主母和嫡女？”
那个与自家弟弟差不多的孩子期期艾艾地抬起头，小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大家都说沈夫人和沈小姐在外……”
“所以你确实诋毁了。”沈筠知本就不是关心他这么做的原因，随便使个诈便抓住了要害。
沈筠知用余光看向一旁钟夫人，只见她果然拉下了脸。
“看来并非是我弟弟一人的过错，当然他伤人是不对，但令郎毁谤国公夫人的错又该怎么算？”
钟夫人咽了咽唾沫，明明眼前的少女只有十四五岁，身上爆发出来的气势却让她不自觉地心生退意，又想起自家老爷所嘱咐的那些话，强打起精神扮出一副示弱的样子：“沈小姐说得对，这事是我们家义儿做错在先，既然如此，合该是我们赔礼道歉。”
沈筠知对她突然放低了姿态感到些不解，但钟家母子却像换了两个人似的，点头哈腰地认了错。看得沈筠知与母亲面面相觑，最后竟只能与他们和和气气地走了过场，各自离开了学堂。
等回了马车，沈筠峰才彻底垮了小脸，扑在叶漫华怀中放声大哭起来，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明白。
与沈筠知想的一样，就是那小子说她们母女俩孤儿寡母地住在外边，不知会与什么不干不净的人来往。
“姐姐，你别看他刚才装得跟个鹌鹑似的，在同窗面前污蔑你们的时候可神气地很。而且他还是带头的那个，说着说着旁边人竟然也附和了起来。”
“怎么一点没学到你姐姐的聪明才智。”沈筠知伸手揪了揪他的耳朵，“用拳头解决这种人，是最笨的办法。”
“那应该怎么做？”沈筠峰刚哭过的眼眸中满是水光，亮晶晶地看向自家姐姐。
沈筠知开口扯了几个法子，最后摸了摸他的圆脑袋：“不过我们峰儿是个小英雄，已经能保护娘和姐姐了。”
沈筠峰终于笑了起来，冒出了个鼻涕泡，惹得一车厢的人前仰后合。
最后叶漫华为了慰劳他今天受的委屈，说今日的晚膳不回国公府用了，一家三口去找一家好吃的馆子开开荤。
才刚停了马车，小可却带来了沈筠珏的消息。
“姐姐怎么说？”
“二小姐说，速派人去钟府保下钟家公子的命。”